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镇魂番外三山鬼(上)

镇魂番外三山鬼(上)

奸佞当道,忠良被谤,朝中有重君臣、张二人被小人陷害,一个满门抄斩,一个发配北疆,各地民间义士愤而群起。其中有一人姓沈,江湖人尊一声“三爷”,素有狂生之名,尤以一身神鬼莫测的轻功冠绝天下。沈三爷千里驰援,从鹰犬眼皮底下捞走了王大人的遗孀和幼子,又胆大包天地在充军路上将张侍郎劫走,从此销声匿迹,纵使鹰犬们将通缉令贴满街巷,也是萍踪难觅,倒成了一段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。

(一)

满山的火把连成了一条灼眼的火龙,人声、马嘶声、仗人势的狗吠声此起彼伏,听得人心惊胆战。

妇人抱孩子的手一直在哆嗦,冷汗浸湿了衣襟,叫夜风一扫,一层薄冰似的贴在皮上。她的皮是凉的,心肝也是凉的,中间夹着一层左支右拙的血肉,挣着命地发出一点热气,依旧是入不敷出。

突然,她一脚没踩实,从一块松动的山石上滑了下来。妇人尖而短促地惊呼了一声,闭了眼,竭力护住了怀中的婴儿,预备一个好摔。这时,一根长竹竿伸了出来,轻轻巧巧地挡住了她往前栽的趋势。妇人刹得太狠,把竹竿压弯了,一弹,她整个人又往后仰去。那长竹竿就好似不着力似的,闪到了她身后,一撑一搭,将她扶稳了。

“留神。”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说。

说话的。是一个身量颀长的男人,他一身破衣烂衫,脖子上挂了个狗牌似的小木头片,腰间别了个锈迹斑斑的酒壶,很是不修边幅。他披头散发地遮着半张脸,眼睛半睁不睁的,带着点酒意,也看不出多大年纪,反正是不怎么体面。他嘴里叼着根草,手里领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竹竿,后背上背了一把破布裹着的剑,走路时肩膀微晃,吊儿郎当的,仿佛是一副随时准备寻衅滋事的模样。

要是走在大街上遇见这么一位,路人多半是要敬而远之的。

然而此时,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被一个山头的人追杀,身边只有这位能指望,也就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,凑合了。但她是个深宅妇人,与这些撒尿和泥的江湖草莽素无瓜葛,心里仍是怕他,因此那男人向她走来的时候,她就下意识地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。

那男人虽然是一副预备沿街要饭的尊容,竟也颇有眼色,立刻察觉到她的畏惧,便不再靠近,将竹竿放平一递,说:“抓着。”

妇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,迟疑着抓住了那竹竿。竹竿有七八尺长,在男人手里,如同臂膀一样灵活,随时能搭扶她,又能将两人隔开,不教她不自在。她抓着竹竿,无端生出了一点安全感,期期艾艾地开口道:“沈……大侠。”

“沈三,一个混混,不是什么大侠。”男人懒洋洋地说,“夫人,本人虽然卖相不佳,但绝对不会无故扰人,您就放心吧。”

“沈……三爷,”妇人哼哼似的小声说,“多谢您施以援手,救我们母子一命,大恩大德,无以为报……”

“嗯,”沈三应了她的谢,又说,“应该的,不必报,我也是受人之托。”

“先夫……先夫在时,访客络绎不绝,如今一朝败落,落井下石者甚众,满朝却无一人应声。您与我夫妻二人,不过是萍水相逢……”

这妇人可能是紧张,絮叨起来没完没了的,沈三只觉得好似有只声气虚弱的蜜蜂在他耳边“嗡嗡”飞,烦得他脑壳都肿了。听她一边说一边瑟瑟发抖,又不好喝令她闭嘴,只好挖了挖耳朵眼。忽然,他的目光一凝,乱晃的肩头陡然定住。

长篇大论的妇人被竹竿猛地往前一带,紧接着,她眼前寒光一闪,剑风刮得她脸生疼,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了她脸上,血腥味扑鼻而来。妇人骇得失了声。只见地上落下一具小小的尸体,像鸟,又像尖嘴狐狸,通体灰毛,背生双翅,已经被利剑一分为二,腥红的小眼睛仍好像直勾勾地盯着人看。

“‘千里追’,这些人就为了追杀个孤儿寡母,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?”沈三哼了一声,用破布把剑上的血抹掉,脚尖拨了拨小尸体,朝妇人伸出手,“夫人,孩子给我看看。”

他不由分说地接过婴儿的襁褓,低头仔细嗅了嗅,闻到了一股微弱的香味——介于脂粉与香烛之间,很轻,但是凑近了闻,有点辛辣刺鼻。空中紧接着又响起几声尖鸣,只见七八只“千里追”盘旋在空中,叫起来像针一样,锋利无比地穿过夜空,传出去老远。

“你们身上沾了追踪香,被这些畜生盯上了。”沈三说,“快走!”

追兵不知道养了多少这种叫“千里追”的小怪物,前赴后继地往下冲 ,被沈三切了一个又一个,几乎要下起血雨来。那玩意儿的尖叫、一路留下的血迹,好像是个指路标,引得追兵越来越近。沈三瞥了一眼抱孩子的妇人,感觉她那两条腿长着就是为了显个高,全然是个装饰,非得安上轮子才能跑得过那些纵马牵狗的追兵,这么跑也不是办法,于是他忽地刹住脚步:“夫人,失礼。”

他把这母子俩塞进一个隐蔽的山洞里,把孩子的襁褓扒下来,将那妇人的外衫塞进去捏成个人形,转头看了一眼眼巴巴望着他的母子。他又把身上的干粮和酒壶放下:“翻过这座山,往南二十里就到渡口了,渡口有船接应,我的朋友,靠得住,过了江就能甩开追兵,夫人到了南边,有地方去吗?”

妇人小声道:“尚有些娘家亲戚可以投奔。”

“嗯,那我这江湖草莽就不多管闲事了。”沈三一点头。这时,他无意中对上了那婴儿的眼睛,说来也奇怪,这样颠沛地逃生半宿,他居然不哭不闹,只睁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 望着初来乍到的陆离人间,像是有点神性的样子。

沈三觉得稀奇,冲那小东西一笑。妇人这才发现,他长了一双星子似的眼。

沈三摘下他脖子上的木牌。那木牌正面刻着“镇魂”二字,背面有四句神神道道的话,文风像路边支摊算命的江湖骗子手笔。男人把那木牌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:“我娘说,这是我从胎里带出来的 ,能逢凶化吉,估计是她编的,反正我也无灾无病地活到这把年纪了,给了你这个小的东西,图个心安。”

妇人忙叫住他:“三爷,您呢?”

“这些没长腿的王八蛋,追不上上我。”沈三不怎么在意地一摆手,“藏好了,我有办法脱身。”

妇人惶惶道:“三爷!”

然而沈三爷夹着那假襁褓,站没站相地朝母子俩一拱手,身形已如燕子般钻进了无边夜色,转眼就没了踪迹。“千里追”闻着他手里的味,一窝蜂地追了出去。

无数火把汇成的长龙从不同方向往山顶追去,披甲执锐的兵堵住了所有下山道路,将沈三堵在了山巅。山巅风声猎猎,沈三目光一扫追上来的千军万马,轻飘飘地笑了一下,当着众人的面,纵身跳了崖。

(二)

右臂好似被人拧下来了,骨头“嘎嘣”一声脆响,活生生地把他疼醒了。沈三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,挣了眼,黯淡又模糊的视线被视野里的人点亮了——

那人一袭黑衣,长发曳地,水似的,一时看不清是男是女,只见鸦羽似的睫毛低垂。

“神仙。”沈三心里迷迷糊糊地想。

“神仙”感觉到他的动静,轻轻地在他耳边安慰说:“你骨节脱开了,得合上,忍一忍。”

“啧,男神仙。”沈三失望地晕了过去。

沈三爷大好年华,自然不肯被人撵着跳崖,他早就准备好了金蝉脱壳,纵身一跃后,袖中就甩出了一把蛛丝似的细线,堪堪将他吊在了山崖间一棵古木上,挡住了身形,随后把外套扒了往下一扔——外衣里用树枝撑着,远看像一个人似的,正好引开追兵的视线。他本打算等这些鹰犬走了再爬上去,谁知这些大爷活像长在了崖上,四处搜索,还生火做饭,就是不走。

就这样,沈三爷在悬崖上吊了一天一宿,右臂早已没了知觉,人也险些被山顶风吹成腊肉。眼看这么下去不是办法,他只好艰难地挥舞着独臂,顺着山崖往崖底爬去,连磕再碰,时不时还滑下几丈。他险象环生地到了崖底,掉进了湍急的水流里,一口热气散了,便不知被冲到哪去了。

眼下,应该是被人捞起来了。

恍惚间,沈三总觉得有人盯着他看,一只冰凉的手时而在他发梢与面颊处来回逡巡,一股新雪一般冰冷又清净的味道充斥在他鼻尖。不知过了多久,天色暗了下来,水汽凝结,露水将落未落,山谷里开始有那些夜行的野兽活动,远远地不知什么畜生咆哮的声音传来,沈三一激灵,警醒过来。

他发现自己在一间小茅屋里,身下是茅草榻,草榻弄得干净松软,躺着倒是倒是舒服。他身上摔脱的关节都合上了,左腿摔断的骨头也给木板夹得整整齐齐,身上大小伤口都给擦干净上了药,清爽多了。

他一动,就有人在他身后说:“你醒了?喝口水吧。”

沈三一惊,单手把自己从塌上弹了起来,倏地扭头去看来人。他十三四岁行走江湖,轻功无双,不然也不敢顺着那么高的悬崖往下跳——可方才竟一点儿都没察觉到有人靠近。

这一抬眼,沈三把来人看了个分明。那是个年轻男子,脸色苍白,眉目俊秀如画,眼睫一垂,带着点说不出的清寂之气,像个雪堆的人。

沈三看得一时失神:“你……是人还是……”

那人应声一抬眼:“嗯?”

那双眼特别得很,眼角像是一笔淡墨扫出来的,但执笔人可能不是什么正经画匠,于是这一笔扫得带了妖气、鬼气,冷森森的,勾得人三魂动荡。

沈三与他目光一碰,到了嘴边的“神仙”二字跑了调,脱口说:“妖?”

(三)

“妖兄”自称“嵬”,没有姓。

沈三爷问他,这名是不是取意“高耸入云,岿然不动”,答曰不是——就是把“山鬼”随便一拼,取个字形,很是不走心。妖兄话不多,开口永远是轻声细语的,不想说的时候就笑,笑起来大约是带了什么法力,沈三总觉得他这一笑,满山的花就齐刷刷地含着露水绽放了,非常惊心动魄。

妖兄是个好妖,斯文善良,见沈三摔断了腿,就收留他养伤。其实不轰他走,已经算仁至义尽,妖兄还对他照顾得很精心——每天不知从那儿挖来一些稀奇古怪的药草给他换,颇有效果,一日三餐,虽然没有什么玉盘珍馐,山珍野味也自有一番滋味。小茅草屋里甚至有个石刻的棋盘,两色的石头棋子都是手磨的,闲来无事,还会与他手谈一局消磨时光。

沈三时而有种错觉,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,可能是一失足摔到了某个仙界之类的地方。每天早晨一睁眼,就听得见清风扫过窗上的小铃铛,那铃铛一响,总是能引来许多鸟,高高低低地跟着七嘴八舌。白日悠长而清淡,听不见车马喧嚣、人言是非,也没有那许多腥风血雨、江湖争斗。夜里,细碎的风变得很长、很散漫,月缺时,举首见“星河万里”,月圆时,低头有“霜华满地”。

他和妖兄在小院里的大梅花树下,下了无数盘棋,不下棋的时候,就天南海北地闲聊下酒——妖兄还有酒,据说是自己酿的,跟他的棋盘一样醇厚古朴,入喉极润,不醉人也不伤人。

这位妖兄就像是个从地里长出来的,独自隐居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山旮旯里,偏偏活得什么都不缺。沈三爷养伤期间,多次问起他究竟是什么变的,他都只是笑而不语,乃至沈三爷报菜名似的把他叫得出的花草树木报了个遍,忽然灵机一动:“我知道了!”

正在捣药的妖兄头也不抬地说:“我不是山茶,不是茉莉,不是杜鹃也不是梅花。”

“不是那些庸脂俗粉。”沈三似笑非笑地说,“你是雪花。”

妖兄听了这等鬼话,感觉他纯粹是撩闲,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很从容地接了话:“雪花落下来就化了,哪有功夫成精?该换药了。”

“也有不化的。”沈三搬起受伤的腿,有些吃力地放平,动手拆起断腿上的夹板,嘴里还不闲着,“去年我应一个朋友之邀,到过西边,全是山,山连着山。六月里,山顶朔风凛冽得像数九寒冬,终年被雪,千万年也不化的——我看你啊,说不定就是哪座神山上的雪顶成的精。”

他的脑子荒腔走板地从山海间穿梭而过,带起了一堆志怪传说,不由自主想入非非的时候,妖兄已经仔细地给他上了药,重新包扎了断腿。妖兄手脚麻利,动作却极轻,几乎没让沈三感觉出疼来。沈三垂下眼,只见一个乌黑的发顶,那人半跪在地上,小心翼翼的样子,好像手里不是野汉子皮糙肉厚的一条腿,而是什么吹弹即破的传世之宝。煮着汤的小锅喷出细细的白气,隐约有蜂鸣之声,茅屋里干燥而洁净,被褥与衣服上都有太阳晒过的香气。

江湖浪子,没家没业,风里来雨里去,浮萍转蓬一般,有时候一口温过的粥都能让人热泪盈眶。

沈三更是个浪子中的浪子,浪到这悬崖底,被激流后的小茅屋当中一截,那么一瞬间,他心里竟轻轻地动了一下,鬼使神差地开了口:“妖兄,你把我捞回来,又尽心替我疗伤,这要是按话本里的规矩,下一折我就该以身相许了。”

妖兄听了手一哆嗦,药碗摔在地上,碎成了八瓣。

沈三愣了愣:“我说……”

“笑的”两字尚未出口,妖兄就头也不抬地匆匆收拾了碎片,仓皇地跑了。

他带起的风把几个小铃铛吹得响个不停,像一帮豆蔻年华的碎嘴子,悦耳得烦人。沈三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,目瞪口呆地盯着半开的茅屋门,迷迷糊糊地明白了什么。

就像说书人嘴里的书生与狐妖、迷路旅人与山中精魅、许官人与白娘子……

他遇上了公狐狸、男精魅、雄蛇。

天降一艳果,甘冽甜美……有点牙碜。

(四)

自打那天沈三胡说八道引出了一场疑似风月官司,两个人都不像一开始那么自在了,下棋的时候,都尽量看棋不看人,闲聊起来——就沈三自己感觉,多半也像没话找话,很是尴尬。

而与此同时,他那摔断的腿骨也很快长好了。沈三皮糙肉厚,是挨刀挨惯了,伤筋动骨用不了一百天,脱去木板在地上瘸了几天,跑跑跳跳也并不成问题了。既然已经全胳膊全腿,他也就没有赖在别人家里的道理,何况外面还有他挂心的事。

这一日,妖兄给茅屋后面的药圃浇水,沈三收拾停当,站在屋檐下,看着他的背影发呆。妖兄无意中一回头,正好对上他的目光,两人同时呆了呆。妖兄站直了,在一片药圃中先开了口:“你要走了吗?”

“嗯。”沈三应了一声,随后又好似欲盖弥彰似的解释了一句,“我受人之托,送王大人遗孀与幼子过江,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,得去看看……中秋过后,张侍郎发配北疆,他请我喝过一壶酒,我还要去护送一二。”

妖兄怔了片刻,张了张嘴:“我……”

我也请你喝过酒。

沈三:“嗯?”

“没什么,”妖兄一低头,“那就后会有期。”

江湖人如草,从来不诉别离,沈三一低头,将后脊的剑正了正,往外走去,行至门口时,他脚下忽然一停,转头看向目送他的妖兄:“大恩不言谢,我心里记着,待我了了那些事,就带两坛好酒回来……回来……”

他的油嘴滑舌卡了个壳,后脊蓦地冒出一层薄汗,蒸起的热气漫过脖颈直达耳根,把他蒸成了一个结巴:“来、来、来任你驱使。”

妖兄似乎是笑了一下,笑也是有些忧郁的样子。沈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拔腿走了。他沿河跋涉百丈,又远远地看了一眼那茅屋和小院。他走着走着,就觉得腿发沉,心里空荡荡的,提不起劲头,连心跳也十分敷衍,脖子好像给人牵了根绳,拉着扭着让他反复回头。

千里无踪的沈三爷不干脆了,不潇洒落拓了,于是他恍然大悟,自己这是中了妖法,把魂给人家扣下为质了。

他还得回去。

(五)

九月底,秋意深潜进了泥里,草木尽凋。

沈三的剑折了。

不过这剑是他在路边铁铺里随便打的,不值几个钱,折了也不心疼,他就挖了坑,把那几个收了钱要暗中将张侍郎置于死地的差人埋了,在旁边竖了块木板,上书:“烂狗坑——你沈家爷爷立。”

然后他把断剑往木牌旁边一插,只留了个剑柄在外面,嚣张得不可一世。

同行的几个朋友扶走了惊魂甫定的张侍郎,看了一眼他的“大作”,都很牙疼的劝:“杀就杀了,你这是干什么,给自己找祸吗?往后还怎么在江湖上行走?”

“不走了,”沈三慢条斯理地把自己被断剑震伤的手包上,抬起头,顶着怒吼的西北风,他朝南看了一眼,“我金盆洗手,退隐了。”

“等等,你退隐到哪里洗手去?”

“桃花源,盘丝洞。”

这鬼地方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金盆,朋友正待问清楚他被什么鬼迷了心窍,沈三已经施展出他踏雪无痕的轻功,几个起落,就没了影。

一路往南,他从深秋开始赶路,赶到了雪满人间。

这一年冬天来得格外早、格外冷,江南、江北都落上了一层白霜,朝廷的通缉令追着他,大雪撵着他,好不狼狈,可他莫名揣着一口热气,窝在心口,催着他扬鞭飞驰、归心似箭。

隆冬时,沈三顶着一身细盐似的雪渣,扛着两坛精心挑的好酒,找到了他养伤的那个小山谷,一眼看见那小小的茅草屋,他心花就忍不住开了一茬又一茬,急急忙忙地迈开腿,又想起什么,退回来,对着冷飕飕的西风仔细地把身上的风尘拍打干净,又就着冰凉刺骨的寒潭水把裤腿上的泥搓了搓,冻得十指红成了一盘熟虾。他还没忘了把脸洗干净——手冻得不听使唤,拿小匕首刮胡子的时候,不小心把下巴割出了一条小口子。

他把这一点美中不足藏在了衣领里,故作悠闲地踱步过去,预备着开门见了那人,就笑眯眯地说一句:“我给你当牛做马来了。”

短短几百米,他心里就如炖豆腐一般,把这句话滚了足有一千遍,什么姿势、什么腔调、怎么笑……都彩排得滚瓜烂熟。到了柴扉前,行将脱口而出了,沈三忽然瞥见小院里覆了一层薄冰碴,上面竟有积雪,药圃里破败的枝叶病恹恹地铺在那里,已经跟淤泥混作了一团。

他心里忽地一沉,热气凉了。

妖兄是很爱干净整洁的一个人,他在的时候,院里连一片落叶也不会有。那人走了不知有多久,小院被遗弃了。

沈三在门口发了会儿呆,就拎了酒进去,里出外进地寻了一圈——连石头棋盘上都落了一层灰,除了窗棂上依旧随风轻轻飘动的风铃,这里的一切,都好像是他重伤后臆造出来的幻觉。

北风一吹,都散成了尘埃。

(六)

沈三在茅屋里住下了,他笨手笨脚地清理了小院里的淤泥和积雪,又把茅屋里的积雪打扫干净,将带来的两坛酒埋在了梅花树下。苦寒过了,梅花就开了,盛着月光,沾着细碎的霜花。

沈三把茅屋用木石加固了一回,大有要常住的意思,又拿木头磨了一把木剑,每天鸟鸣时练剑,白天打猎翻院子,日落归息。世外仙居似的茅草屋也被他修整得像个人家,原本清雅的药圃被他种满了菜,风铃底下挂了一排腊肉和果干,叫人间烟火气压得连铃声仿佛都香喷喷了起来。

唯独门口的梅花树,他没舍得改动,任它自由自在地长。

转眼,梅花三开三谢,沈三在山中茅草屋里,自己跟自己对弈了三年。

沈三如约而至,但那人没来。

终于,他似乎等不下去了。

有天傍晚,他把石头棋盘刷干净挂了起来,在潭水里洗净了棋子,收起了窗口挂腊肉和果干的架子,不等天黑,就整理好了随身的行李。行李不多,团在一起只有一个小包裹,他用木剑穿在包袱上,挂在了门上,早早熄灯休息了,像是要出远门。

半夜刚过,月牙悄悄挂上了梅树枝头,一个黑衣人忽然从树影里走了出来,冰凉的手在那小包袱上摸了一把。他像个影子似的,悄无声息地穿过茅屋门,进了屋——正是此间主人,妖兄嵬。

三年前,沈三离开崖底,嵬就一路跟着他,看他南北奔波、险象环生,也看他风光无限、一呼百应 ,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,谁知他真能放下人世喧嚣,竟回来了。见不得光的山鬼只好隐而不见,盼着他早点失望离开,没想到一等,就是一千多个日夜。

不过……

嵬的长袖带起轻风,踏上落叶都能惊醒的高手就像魂魄出窍一样,陷入了更深的沉睡。嵬轻轻地坐在他身边,指尖细细描摹过他的五官,往下落在他手背上,将那只手拢入自己手心,低喃一声:“昆仑。”

他发过誓,永生永世不能见他的转生,上次照顾他一个多月已经是破戒,偷来了几十日的朝夕相处,本不应再起贪心。

好在,这人总算是要在他忍无可忍之前离开了。

第二天,嵬照例藏在梅花影里,看着沈三背起行李、牵了马离开后才露出身形。他靠着柴扉发了会儿呆,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样,于是从梅花树下挖出了沈三埋的酒坛子。沈三可能是嫌他酿的酒淡,带回来的两坛都是塞北的烈酒,一口咽下去,烈火似的撕开了他的喉咙胸膛。他很少在人间闲逛,因此从没怎么沾过人间的烈酒,也不知道自己酒量欠佳,几口下去,已经靠着梅树滑了下来。漫长的前世今生不断地把他往下拉扯,他眼前混沌一片,数不清自己单方面地经历过多少次生离死别,浮光掠影地看过去,便如同烈酒一样烫着胸口。

嵬在梅花树下好一场大醉,昏睡了三天三夜,第四天清晨时,被晨光刺了眼,突然感觉到不对,倏地坐起来,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移到了屋里。

这时,有人挪了一步,挡住了窗口射进来的光,双臂抱在胸前,审视着他,慢吞吞地说:“我一共带回来两坛酒,你居然趁我不在,连喝再洒糟蹋了一整坛。”

嵬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,张了张嘴,没发出声音。

你不是……走了吗?

奇异地,沈三好像听见了他心里的话:“我去山那边找人买盐,厨房里存的几罐盐都见底了,我又不能像你一样神通广大地变出来,妖兄。”

说完,他好像有些生气似的,倦怠地直起腰,往门外走去。嵬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,也不知道是怕他走还是怕他留,因为脑子里是宿醉的一团糨糊,这只避而不见的孤魂野鬼难得地遵从了自己的本心——他一把拉住了沈三:“别……”

沈三捏住他苍白的手腕,突然说:“其实这几年你一直都在这儿吧?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,你看得见我,我却看不见你。”

嵬:“……”

“哦。”沈三从他的表情里得知了答案,面无表情地掰开他的手指丢开。

嵬心里凉了下去,看着他走到门口,双手撑住门框,回过头来:“所以你真的不是人。”

嵬不知道说什么好,眼睛里的慌张和情谊就像白雪上的乌木一样显而易见。

沈三睨了他一眼,走到了院子里,就在嵬以为他这次真的走了时,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怒吼,他连忙出门去看,只见沈三怒气冲冲地拿着他那把木剑往梅花树上抽:“我在乎吗?我说过我在乎你是人是妖吗?我如约而来,你避而不见,三年!三年!混账东西!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没轮到你说话呢!”

“……我真的不是梅花精,你抽它也没用。”

刚调了一轮花的梅花瑟瑟发抖着,落了一把娇嫩的小叶。

刚买实体书时屯的稿(大概是七月初吧),混个更新,甜甜全番外的上半部分,

不是原创是甜总的!

不是原创是甜总的!!

不是原创是甜总的!!!

不想看见这个请私信我,封面作者见水印,侵删谢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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