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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王(上) (法王上座)

法王(上) (法王上座)

法王全身宛如整块白玉雕琢而成,镶有金缕,在太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,熠熠生辉。但稍有心得之人便可察觉,这尊法王实际上也是件法器,穷尽得道高僧终身也未必可雕琢成的上乘法器。

悠悠梵音从金身法王三面口中传出,高低各异,却浑然和谐。

“诸法皆空相,智慧亦如是。

正思明觉远,善恶无定夺。

诸法皆空相,庄严亦如是。

伏魔本无碍,业报故增多。

诸法皆空相,慈悲亦如是。

功德终有灭,梦幻一念空。”

檀迦闭上双眼,将意识向外延伸,探入法王的体内。感受法王体内蕴藏磅礴浩瀚的业力,就像童稚少年面对万仞大山。

她试着伸出意识,轻轻推动。

在微小力量的触碰下,大山竟缓缓开始自行转动,仿佛要把檀迦精神吸入其中。她脸色苍白,急促喘息,抹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,双眼的余光却看向法王的三张脸孔。

此时,法王三张脸孔正随着头颅一起,如陀螺般旋转。它们口中的梵音也不再有诗歌的韵律,只剩下六个音节“唵嘛呢叭咪吽”按难以理解的方式组合重叠,又从它们口中吐出。

法王头颅停止旋转时,对着檀迦的那一面,正是菩萨低垂双眼、神情平和的面容。

为什么?檀迦困惑起来。她以为按照自己要做的事,停在面前的会是金刚怒目,也有极小的可能是弥勒开口。法王却对她展露出菩萨低眉相,究竟意味着什么……

她理了理杂乱得伸出斗篷的头发,不再想,也无法再想。法王的判断可以做出太多的解释,甚至近乎超越因果,近乎传说记载的“前知五百年”。凡法器有超卓神通者,必是大人物费尽心机铸造;同时,凡大人物费尽心机铸造的法器,皆有超凡之能。这并非铸者刻意为之,反有几分“相由心生”之意。铸者在铸造一件法器之前,也预想不到成品究竟是何种形态,只能跟随意识里那点灵光,把它引导向自己预料的某个方向。

首陀罗以上,皆有潜力为铸者。檀迦亦然。但她的大部分精神,都耗费在其他某件事上,以致铸造法器之术才堪堪入门。不知姓名的师父遗留下一柄金刚降魔杵,内敛于黄铜戒指,有六大神通。她力有未逮,所幸机缘之下,才给黄铜戒指堪堪加上两道神通,更别说纳于戒内的降魔杵了。

檀迦绕过法王,钻进宝殿角落的小门,百转千回,终达寺庙深处的卧房。卧房中央盘坐一名白须老僧,身披大红袈裟,眼观鼻鼻观心。他的面貌却不似仪态般端庄,反因衰老而皱纹遍布,五官扭曲,令人不忍直视。听到门外动静,老僧微睁双目,精光四射,檀迦不由后退半步。老僧身旁侍立着一名身穿破布衣、皮肤黝黑的小和尚,见檀迦进入室内,抬头看了一眼,又仿佛看到什么鬼物般,犹豫着收回了视线。

“拜见璃萨埵上师。”檀迦摆出几个手势,表现足够高的服从与敬意。

“汝应约而来,大善。”被称为璃萨埵的年迈僧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,嘴唇微微开合,声音就像从喉管深处渗出嘴缝,“吾将降任于汝,然此任须深入须弥界,恐有危机。若托人不合,致使恶果恶业,非吾所求。”

说着,他微微偏头,看了一眼小和尚。小和尚口中默诵经文,未注意到老僧神情。

檀迦摇头:“在下所学皆为地狱道,毫厘之差便是生死相隔。上师徒弟若死于我手,都不愉快。”

“非是欲用小徒试汝。吾半日铸一器,以此器便可。”

听了老僧的话,檀迦恍然:“上师半日铸器手段,在下早有耳闻。今日有幸得见。”

“此子名唤舍那,辩经不输于吾。吾铸器时,若百无聊赖,可与他交谈一二。”老僧璃萨埵指向身旁站立的小和尚,介绍道。

檀迦做出遵从命令的手势,便跟着小和尚舍那离开老僧卧房,来到隔壁厅室。舍那满脸严肃死板,却手脚伶俐,很快备好两杯饮品,放于两人面前。

据传古时,有动物的乳液和植物的叶片调制而成的饮料。然白驹过隙,千年过去,净琉璃都内不再能看到动物与植物。铸者们铸出杯状法器,倒入清水,用法器神通使它们变为万种妙物。只可惜法器的形成都结于因缘,将清水化为圣泉或是佳酿也都是缘。唯有当年的饮品早已不复存在。

“你从小学法,近乎自在之境了吧。”面对小和尚舍那,檀迦开口询问。

舍那当即摇头道:“施主谬赞了,小僧虽饱读百家法,却也困于经典中。何日忘却,何日才可悟大智慧。”

听闻此言,檀迦露出意外之色,不由追问:“在下有一事不解。记忆比忘却更难,为何会困于忘却?”

舍那解释道:“忘一章易,忘万卷难。修习心经既可拂拭,亦会蒙尘。”

言及此处,舍那做个手势,又开口询问:“施主你已行万里路,可曾窥见自在之境是何光景?”

檀迦摇头:“在下还有未放下之物。若放任,恐将成心魔。在下必亲手除之。”

小和尚歪着头思量片刻:“小僧闻施主善杀伐,若行此道,恐增杀业。以施主悟性,修上三道正法,何日位列住持上师,所谓心魔都将成过眼云烟。”

“多谢点拨,在下会多加思量。”

嘴上这么说着,檀迦却心想:我已注定无法把仇家看作过眼云烟,以此修到高位了。因为我欲杀之人,正是位列四大种姓顶端,无量山诸僧中,此刻正一墙之隔的璃萨埵上师!

太阳西垂,檀迦心有所感,与小和尚舍那回到璃萨埵的卧房。铸造法器已接近尾声,一团无定形的繁杂之物漂浮在璃萨埵面前。它身长两尺,通体漆黑,生有四肢,似人非人,似兽非兽。随着老僧口中念咒,双手掐诀,漆黑如墨的材质在半人半兽的表面生长,直至浑然一体,宛若天成。

“此法器名曰‘涅槃’,汝能与其交战十合,便算通过。吾只修人道现世报,前世来生各大业报,尽载于此‘涅槃’之上……”铸完法器,老僧神情复杂,轻笑一声,也不知为何事而笑。

璃萨埵挥手,小和尚舍那悄然退出房门。

黑色半兽法器“涅槃”身体触地的一刻,双眼刹那间转为赤红,浑身金芒流转,四肢发力,向檀迦箭射而去。檀迦侧身,右手中指的黄铜戒颤抖不已。一柄降魔杵不知何时由戒指化出,拦在胸前,与“涅槃”重重相撞,竟发出如金铁交击的巨响。

“涅槃”低吼一声,身形下蹲,全身力道蓄势待发。可还未等它蓄势完成,檀迦便轻轻转动降魔杵两端。有三道幽影分上中下直击“涅槃”。

其一为“红莲”,并非火焰炽热,却是以无量冰寒,冻裂肌肤,绽放如红莲。

其二为“枉死”,以断绝轮回之力贯穿筋脉,使其生机磨灭,走向死途。

其三为“孽镜”,将业报反馈其身,因缘越多,其受伤害也成倍增大。

六大神通,三大齐出。

前两道幽影尚且未对“涅槃”造成重创,可第三道幽影方一露头,“涅槃”便本能感到莫大危机降临。它试图回避,却未能成功,被孽镜之力打入体内。只不过片刻,“涅槃”便瘫倒在地,化为死物,不再有一点法器的灵性。

一切发生于电光石火间,两下交击却动静不小。

璃萨埵点头:“可以。‘涅槃’本诞于人世,愈战愈强,除非归于某御者麾下……”言及此处,老僧闭口跳过,接着道,“一合内剿灭其生机,实属取巧行径。然由此可见汝兼具果决与变通,定不会辜负吾之所托。”

檀迦垂首不语。

听到屋内不再有后续动静,小和尚舍那推门进入。和他想象中总有一两件破碎物什的情景不同,屋内陈设还原原本本地摆放着。他鼓起勇气,抬头看了眼檀迦,发现她还是罩在斗篷中,发丝散乱,满脸阴郁。浓烈的死气缠绕在她的全身,令舍那多看一眼这位煞星,手脚就冰凉一分。小和尚又转向师父,心中已对无量山外须弥界有了最初的印象。

“舍那,你跟随这位檀迦施主。汝自幼学法,至今尚未入世修行。先行入世,后求出世,方得自在。”

舍那满面严肃:“定与檀迦施主完成师父所托。”

檀迦听着璃萨埵介绍委托,听闻只是要传几句话,轻轻做了几个礼仪性的手势,随即推门离去。舍那反应不及,匆忙出门,追及檀迦时,两人已出寺院门口。

净琉璃都又叫极乐世界,以无量山为中心,占地百里见方,并在不断延伸。所谓无量山,是座如巨柱般高耸入云,又如水晶般晶莹通透的山峰。山脚和山腰上坐落有层叠寺庙,青黄赤白四色光明普照各方,鹦鹉孔雀数种灵禽环绕于此。再向外围,便是被称为“须弥界”的主体部分。千万居士的衣食住行,都系于此界。须弥界中,常有泉水从地下冒出,色泽粉红,带有异香,唤作“香泉”。然香泉之所以出现,乃是因为在须弥界之下三百尺,有粉红色香泉聚集而成的巨大湖泽,曰“香海”。此地香泉充沛,故香气过于浓郁,物极必反,竟变为扑鼻恶臭。唯有首陀罗,或更为低贱的“阴身”,才会常居于此,每日借助法器神通来到须弥界,做些清扫拾荒类的不洁之役,直至深夜。

帝跋居住于香海中央一座灰黑的岛礁,取名“一心”。香海中突起的礁石星罗棋布,足供此地众生居住。一心礁上,堆满了帝跋从须弥界收来的法器碎片与残骸,几无立锥之地。

帝跋不是未曾动过想要修复一件法器的念头,但他也明白此念最为荒诞不经,因为铸造法器无通法可循,皆出于心。他只得将法器拼凑于眼前,用如同萤火之光的微弱业力将其融合,企盼能出现一两件能用的法器。虽一切随缘,百次中常无一次成功,但偶尔得之,便可在须弥界外围换取种种机缘。

开始尝试之前,帝跋总会脱去上衣,从腰间掏出长鞭。口中念诀,长鞭霎时呈现它身为法器的本来面目,自行浮于半空,鞭打他的背脊和双腿。鞭子落下,打得身体前后晃动,他却浑然不觉苦厄,反而露出万分享受神情,如同苦行者找到通往大智慧与极乐之门。被他别在腰间、当初偶然机会入手的修罗道法器宝珠,散发出赤色烟雾般的业力,修复他背后因鞭打而产生的道道血槽。而修罗道既非天人亦非人道,愈合一分伤口,便会唤起百分痛苦,直在这时帝跋才会痛得咬紧牙关,眉宇之间却是掩盖不住的兴奋与陶醉。

“大善!”经历鞭挞,帝跋心满意足,一头扎进面前堆积如山的混杂秽物的法器残片里。可不过片刻,他便面露古怪神色返回,手中是一只质地宛若白玉的头颅。

三张脸孔,唇齿开合,吐出经文:

“智者曰弥勒,一识见万法。

万法无常法,万行皆苦行。

严者曰金刚,一念破万障。

万障无外障,万魔皆心魔。

慈者曰菩萨,一思解万缘。

万缘无有缘,万果皆业果。

生者轮六道,苦谛五十载。

众生期末法,苦谛五千载……”

帝跋心头巨震。竟然是传经法器,并且形制完好,要知道传经法器几乎都位列寺院要地,正是它们吸引每日络绎不绝的参拜者。

帝跋喜色不再,转而深深忧虑。所谓怀璧其罪,就算将其藏于香海之中,但因缘未断,总有节外生枝之虞。不论它究竟是何物,必须尽快出手。

传经,之所以稀有,乃是因众生无奇不有,而经法却一以贯之。万千经文,对应世间万物,正如从未有两样相同法器出世。

想到这里,帝跋悚然一惊:三张脸?

他曾听街头流浪者传了不知道多少手的消息,描述过那靠近山巅的醒觉寺。说醒觉寺有三大神妙:半日铸法器的璃萨埵住持上师,从未得见天日的寺下地宫,以及宝殿之内有三张脸的传经法王像。

法器之间,有一两道神通功效相仿,尚且常见;可两样法器样貌相似,功效相同,莫非真有牵连?

如果一名铸者想铸两件相同法器,必会因心境扰动,无法如愿。假若铸者在识海用规矩以正形,最后铸出的会是规矩,而非法器。假若铸者以大毅力正心规行,此种毅力亦会化为佛陀相、罗汉相、狮子相呈现于法器之上。

生怕这件法器有更大的牵连,帝跋不敢耽搁下去,泛舟来到租借法器“飞升禅”所在的岛屿。

法器“飞升禅”为一架巨大莲花座,原本外表鎏金,现已经残破不堪,连花瓣都有脱落之相。看守法器者是名裹着头巾的驼背老妪,无名无姓,传闻是位婆罗门,修天人道。帝跋从未相信此等传言,因为婆罗门刹帝利都罕有远离无量山者,说随处可见更是痴言妄语。但帝跋也亲眼目睹老妪手持诡异法器,三两下便制服一群刀口舔血的恶徒,包括一名修畜生道至紧那罗的亡命匪人。从那天后,莲花座附近十三岛,无人再敢造次。

即便如此,帝跋也未表示更多尊敬,而是直入莲花座,等待“飞升”进入须弥界的一刻。每日乘坐法器,他的因缘理应亏欠老妪太多,不过老妪每次都不以为意地摆摆手,这些业债便消弭于无形。

四周白雾弥漫,梵音大作。景象散去后,帝跋发现自己已站立于须弥界的楼宇街巷之下,一处堆满杂物的角落中。此地是与“飞升禅”相连的八道出口之一,恰在无量山正东方。修行学法,本是于轮回中循序渐进,越接近无量山,在人眼中看来便是境界越高,越接近大自在。故这些净琉璃都的外围之地,正法不存,三毒横行,烦恼徒增。帝跋见四下无人,将那三面法器藏在衣袍之间,才走出角落,穿行于街巷。有名女子悄然走到身边,拉住帝跋衣角,双眼满是楚楚可怜之色。连一件法器都没有,得不到业力滋养躯体,只能四处寻觅食物送入口腹为生,作为最下等人的“阴身”便是过的如此生活。无名火从帝跋心中升腾,他飞起一脚,直接将这名女子踢到墙根。这脚踢出的刹那,他似乎感到放下了什么,又像是失去了什么。如此心境每天都会遭遇好几次,他已彻底习惯,也不再去试图捕捉那背后更深的禅机。

在一家赤居门口,帝跋停下脚步。须弥界外层,以住所为主,皆为当初创立净琉璃都的某位大神通者以开天辟地之能铸造,永世延续。后来,善于经营者在门口挂上各色布帛,以表行业身份。如遇红布,则称赤居,为雇佣下人之所,可以法器乃至法门为代价,雇佣三教九流。在此之外,挂白布的皓居为色欲风流之所,挂绿布的碧居为修法研学之所,挂黑布的玄居为丧葬恶业之所,各有光顾者。整座城虽繁华拥挤,却不见商贾,乃因人人皆以业力相连,无金银钱帛作媒;又因人皆用法器,经年不用饮食,两三件法衣亦可变化万端,便无需稻粱之谋。

“我来打探消息。”帝跋掀开红布,踏入破烂的门槛,向坐台的吊眼梢年轻男子道。年轻男子做出表示肯定的手势,又举起三根手指,没有多说一句。每客每日只许三问,已经成为赤居内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。若是想走街串巷,每逢赤居便提问,亦不是不可,然此种行径过于引人注目,得到的信息也大同小异,多数时候总是不值。

帝跋问:“有机缘可达无量山?”

对于这每天必有无数顾客询问的问题,年轻男子摆出冷脸,口中吐出一字:“否。”

帝跋再问:“有机缘可达瑜伽行,见天魔?”

对于第二问,年轻男子竟意外多说许多个字:“有。十人去,三人回。”

稍加思量,帝跋便明白瑜伽行最近有招揽成员之举。但瑜伽行的标准从来都无比严格甚至残忍,对于不合要求者,他们不会介意亲手将其打入轮回。

念及此处,无名火再度由帝跋心中升起。他狠狠一脚跺在地面,震得尘土飞扬。

年轻男子冷笑,目光如寒冰般在帝跋上下审视。帝跋一个激灵,顿时清醒,后退两步,几乎退出屋门。

“最后一问。”帝跋手指从衣袍外紧扣裹在内侧的三面头颅,“若我知一传经法器下落,该值几何?”他克制住开口说“我有传经法器一件”的冲动。

年轻男子的目光锐利起来。隐藏在他身后房间里的两名浑身挂满法器的看守也闻言走出,一左一右地立在年轻男子两侧。

“杯碗钵盂可换六件,衣物袈裟可换四件,刀剑可换三件。皆为中上等法器,各有少说四道神通。”

最终,帝跋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赤居。心中无名火越烧越旺,但不敢泄露一点火星。对方的开价并非太低,而是高得出乎意料。正因为此,帝跋前所未有地感到身处因缘业报之海,随波逐流,我之为我皆为虚妄,一念万事成,一念万事空。

可我之为我,究竟为何?

瑜伽行是整个须弥界范围内无冕的统治者。一件法器忽然失踪,又有一件法器忽然问世;一户人家忽然死绝,又有一名新人崭露头角。尽管不会留下实据,但人人皆知背后是瑜伽行所为。位于瑜伽行顶端的十二大天魔,更是让人听到名讳便闻风丧胆、心动神摇,甚至当场念诵经文平复心境。

须弥界东南的街巷尽头,有间挂着灰白色布帛的两层小楼。一名举手投足颇有长者风范,面貌却丝毫不显老态的女子坐在厅堂中央。她的衣物呈礼服样式,浑身上下从头饰、项链再到手镯戒指,无一不是精妙罕见的法器。墙壁挂有描绘佛陀的挂画,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中央,怔怔出神,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两颗菩提子。

一名阴身乞丐模样的老人跌跌撞撞地钻进小楼。甫一进门,他便微微低头,双手做起复杂的礼节手势,口中说道:“启禀大人,那样东西再度现世了。”

被称为“夜叉”的女子冷笑一声,面前乞丐便不敢过多停留,连滚带爬离开小楼,消失在远处。

“法王……”夜叉轻声自语。关于法王之秘,她自然比常人了解更多。更何况她手中的菩提子,同样大有奥秘:其中一颗,实为精微法器,能使其他物件呈出菩提子之相,掩盖本相与气机;另一颗被掩盖的菩提子,它的本相却是具有三张面孔的头颅。

法王有大中小三尊,大法王列于醒觉寺宝殿,小法王正持于夜叉之手。唯有中法王一直流落于须弥界,从未辨明下落。清晨,小法王的诵经之声在不知不觉间增大两分,夜叉与其朝夕相伴,自然心知肚明。一番推演后,夜叉便已心中有数:过去某时,中法王被当做杂物送入香海,直到今日方被人取出。取出之地,恰好在夜叉她自己的辖地内。

夜叉从座位上起身,走入内室。室内除了一件让人浮于空中睡眠的法器便别无他物。她走到一面墙壁前,口诵真言:

“揭谛!”

漆黑的墙面如水面投入石子,层层波纹交叠而出。

夜叉继续说道:“有传经法器现世,为一人首,上有弥勒、金刚、菩萨三面。——去吧。”

话音落下,墙面的波纹也逐渐消弭于无形。

她停留片刻,又俯下身子,从角落柜子中取出两片名为饼的食物。“食物”本身,通过口腹维持生机,已是下品。这两片“饼”,也是不知从哪处秽物堆中翻出的。但夜叉却大口吞食,毫无芥蒂。

“真是吃不够呢。”夜叉舔舐嘴唇,又抚摸起眼角淡淡鱼尾纹,自言自语道,“今日可有更多美味送上门?”

最先来到小楼的是一名剃光头发,身披袈裟,如僧侣般的瘸腿男子。他头顶和手臂都纹上了非同寻常僧侣一般的罗刹纹身,手中所握之物也并非佛珠,乃是一串牙齿。有年轻男女各一人,此刻正立于他身后。

“妖僧,你这回又有什么打算?”刚见光头男子进门,夜叉就劈头盖脸厉声发问。

被称为“妖僧”的瑜伽行十二大天魔之一“无惭愧僧”,甚至没有出言反驳,只是含笑不语,显得与筋肉与纹身格格不入,同时把年轻男女推到夜叉面前。

夜叉当仁不让,上前与两人亲密攀谈,完后轻轻转动项链。就见红光由项链发出,两人立时化为血水,被夜叉吸入口中。

见无惭愧僧仍然笑而不语,夜叉骂道:“有何所图,给我从实招来!”

两人似有默契般同时沉默。

片刻后,还是无惭愧僧率先开口:“法王出世了。”

“我知。”

“你可想把第二尊法王纳入囊中?”

夜叉对无惭愧僧知道她已有一尊法王显得理所当然,平淡回道:“势在必得。”

夜叉再问:“三尊法王齐备,有大神通。可你修人道,法王对你又有何用?”

“贫僧在铸法器时,有颇多疑难。何时得见三尊法王列于面前,便可由此观想,悟出我人道中铸器之秘。”

夜叉了然。三尊法王非但神通隐秘玄奥,就论三面相同这类表象,也已是法器大秘。无惭愧僧钻研铸器数十载,神通自诩不输醒觉寺璃萨埵住持,自觉破解此秘之机缘。

那么,第三尊法王呢?

无惭愧僧离去后,夜叉一遍又一遍问自己。

无量山上山下,都有太多事情让她难以参透。从当年须弥界大火烧毁的万千人家,到今日醒觉寺三大神妙,皆是如此。

只要能够得到答案,就算当那地藏也无悔。众生度尽,方证菩提;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。度不过者,尽皆送入轮回。对于这点,无惭愧僧也早已明白。

方才离开小楼时,无惭愧僧正轻轻叹息。众生业报如有形有质的丝线般展露,剪不断,理还乱。一切因缘,由无明起,至生而老死止。业由无明生,经色受想行识而生情,情之交织而成网,贯穿苦海六道,乃是情网。

夜叉立于门口,目光送别无惭愧僧瘸腿离去,又瞥了一眼无量山,随即返回室内,闭目养神。

檀迦与舍那花几个时日走下无量山,渐行渐远,开始深入须弥界之中。檀迦常年生活于须弥界的破陋街巷,此时重归故地,不由放下在无量山时的警惕与戒备。舍那感到身旁奇人也不像先前那般令人胆寒,多了几分人情味。然而小和尚心情却未能彻底放松。道路两旁,总能看到衣不蔽体、骨瘦如柴者,他们呻吟着拖动四肢,朝檀迦与舍那两人围拢。檀迦一言不发,紧握舍那的手,准备拖着他避开人群的包围。

“施主,请问这些是何人,为何眼中蕴藏恐怖与杀机?”舍那问

檀迦没好气解释道:“阴身而已,无心法与法器之徒。”

舍那心思灵敏,稍作思考便明白了这些人的状况。他和檀迦身上带有法器,可用法器供养肉身;两人的衣物同样是法器,固可呈现千姿百态,百年不损。这些人既无法器,也无驾驭法器的心法,未入六道,只得由天地世界供衣食;又因衣物总有损坏,食物总有消化,故落到如此境地。想及此处,舍那悲从中来,于心不忍,便掏出腰间的宝石法器,递给一名靠得最近的阴身。对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,紧紧攥住,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。

两人刚打算离开,却见越来越多的阴身围拢过来。檀迦面色一冷,打算出手立威。不料舍那摇了摇头,从腰间摘下一把如意,递给第二名阴身。

就这样,每遇一人,舍那便送出一件随身法器。直到最后,舍那赤身裸体地站在人群之间。他在送完随身携带的所有六件法器后,出乎檀迦意料地把袈裟也脱下来,送入一名年幼阴身手中。

可是,人群非但未有退去,反而更多人风闻此地有法宝,从四面八方缓缓围拢过来。几名来客甚至手持上品法器,蓄势待发,远非身无长物的阴身姿态。舍那最先送出的宝石,也已几经易手。最初拿到宝石的枯瘦男子,此刻只剩倒在沟中的尸体,头颅凹陷,口鼻迸血。

舍那还想站到高处,论述一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理,却被檀迦按住。两人连滚带爬钻出人群,藏于一街之外,终得清净。

“众生有无量数,而法器之数不足两手,何以布施?”檀迦问。

舍那答道:“法器可再铸再得,焉能见死不救。”

“寻常铸器,非要半月才得一件。须弥界每日死者少则千万,何以救死?”

“施一人,救一人。”

“你已身无法器。此地鱼龙混杂,若再遇危险,何以自保?”檀迦又问。

舍那平淡回答:“小僧修天人道。”

六道轮回,分上三道与下三道。上三道,又曰三善道,为天人道、人道与修罗道;下三道又曰三恶道,有畜生道、饿鬼道与地狱道。除天人善道与畜生恶道外,其余各道都需借助法器,才可使出神通。天人道世间难觅,很少有人知其神通底细;但畜生道在须弥界最为常见不过。檀迦已见前方人群簇拥,当中为一高台,两人正于台上厮杀搏斗。此等擂台打斗景象并非罕见,通常以心法或法器为注。轮回中人并非个个有舍那此等慈悲心,只见人群簇拥于打斗之处,翘首盼望鲜血飞溅、头颅落地的时刻。

打斗两人中其一,正是修畜生道,此人神通外显,青面獠牙,袒胸露乳,满头青丝当空乱舞,颇为骇人。另一人幼童模样,手持华盖伞,面色却是青紫似气绝多时,恰是与檀迦相同的地狱道法门。

檀迦睁大眼睛,欲将随后两人的一切毫末细节都收入眼中。

舍那预感打斗激烈残酷,干脆闭眼念咒,隔断烦恼,静心凝神。

从开始交锋至尘埃落定,不过花了一炷香时间。再观擂台,唯余一具无头尸,一堆碎肉,半把华盖伞而已。

对这场两败俱亡的战斗,原本目不转睛的檀迦却露出失望之色。就算两人一起上,也未必是她的对手。但她转念一想,心底忽又燃起几分喜悦:我的水平已经足够了吗?能战胜欲杀之人了吗?对此两问,她的内心深处悄然产生些许信心。

舍那睁眼便看到两人惨死的景象,没有大呼小叫,只是垂下双目,口诵本愿经超度亡者。看着小和尚发白的脸庞上强作镇定神色,听着他口中一板一眼的清晰经文,檀迦没来由地感到一丝陌生与惊惧。平心正念,将发想抛之脑后,檀迦才再次回到阴冷理智的状态,带领舍那钻入另一处街巷。

两人停于一处玄居之前。还未进门,阵阵热浪便穿过门帘,扑面而来。檀迦走在前面,掀开门帘,令舍那见到屋内的全貌。

位于房屋正中的,乃是十尺见方的大池。池内有三昧真火不分昼夜熊熊燃烧,将屋内一切映得赤红。房屋四壁上陈列无数发光之物,如漫天繁星缀于苍穹,蔚为壮观。若是有人身死魂销,重归轮回,尸体便被投入就近玄居三昧真火池中。此火能将死者身前修为,熔炼为名唤“舍利子”的奇物。无量山到须弥界,无农桑,无耕织,故无重复之物。哪怕法器,亦是件件不同,样样各异。唯一数量繁多者,乃六道众生,及众生身后舍利子。

未来某日,须弥界众生极可能以舍利子为天下通宝,换法器,易心经,无所不能。然此刻时机未到,舍利子皆存于各大玄居中。铸法器缺少材料者,才愿为讨要一两枚舍利子,拜访此类大恶果大恶报之所。

共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六人站立于火池四方。他们赤裸身躯,毫不掩饰周身的灼烧烟熏痕迹。见檀迦与舍那两人进入,为首一人转过身来,小心翼翼地向檀迦做出尊敬的手势道:

“见过贵客。贵客劳苦功高,今次前来可是有舍利子之需?”

檀迦微微摇头。

为首之人继续问道:“那……莫非与先前找你的无量山来客有关?”

檀迦点头,沉声道:“无量山上师要我找到瑜伽行,有事相商。”

为首之人面露难色,方要抬头回绝,却对上那黑色兜帽下凛冽而带着杀意的目光。

“……好,我们愿帮你牵线,最多可搭上一域主事者,且需花费不少时日。可若要联系十二天魔,就靠你自己手段了。”

檀迦紧抿嘴唇,黑色斗篷无风自动,阴冷气息如毒蛇吐信般延伸,三昧真火仿佛也弱上两分。刹那之间,她的手便摸在小和尚舍那的命脉大穴。檀迦淡淡道:

“我有一人质,为醒觉寺璃萨埵住持之徒,修天人道。这等价格,足以请动十二天魔吧。”

话音未落,檀迦周围众人都觉得三昧真火的热力完全消散,浑身如堕冰窟,生不出反抗心思。为首之人惊惧于檀迦年轻却修为高深,含糊答应一句,边拉起身旁两名随从,钻入后院。从头至尾,舍那一言不发地站在原位,就像是早已料到会有此刻。

小和尚毕竟底蕴有限,若是发生冲突,檀迦有八成把握于三招之内制服对手。

剩下那两成把握,却是来自醒觉寺住持璃萨埵大师。檀迦离去时,留心注意那老僧的神情。他对那即将远去的徒弟舍那,无留恋之意,无不舍之念,也无期望之心。就像是那徒弟在他眼里,不过一件法器而已。

帝跋感到烦躁。离开赤居后,他便察觉无形眼光在身后某处注视自己。回头探查,一切又归于平静。帝跋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,每一脚都用力得深深踩入泥土,脚下偶有石子也纷纷在他脚下化为为齑粉。尽管努力平复心境,整理所见所感,但他依然未能平心静气。

对于微不足道的提问打探消息,赤居毫无理由走漏风声。他在香海的住所里都是无用的破旧废弃法器,也绝非引人注目、惹人窥探之所。可那被人窥视的感觉愈加强烈,并非错觉。只剩两大可能:自己过去结下的仇人前来了结因缘,或是身上的法器被人察觉。帝跋未曾想到有些神通可未卜先知法器去向,只自忖法器隐藏得没有缺憾,那就是有仇人寻来,想致自己于死地了。冤冤相报,因果轮回,再普遍不过。去掉年纪尚小的那些模糊记忆,或者说早已忘却的记忆,从他记忆开端之起,便只有追杀与逃跑的过程。恐怕是前世积业太盛吧,他想,此世既无望消弭业报,那多积累些罪业也无何不可。

修罗道心法随着心念驱动法器,帝跋腰间的宝珠开始化为红色烟雾,笼罩周身,宛如赤色的战甲虚影。方圆十里地势地貌、众人位置,都清晰地呈现于他脑海,每一条信息都在内心深处以最适战斗之态显现,一字一句都透出无匹凶悍杀意。他很快察觉有五道身影正向他围拢,三名畜生道,两名地狱道,距离不到半柱香。

与此同时,又有一道神秘的话音凭空显现,在帝跋的耳边回荡:无须深思,凭心而战,无虑克制,凭怒而动……

帝跋脸色微变,稳住身形,才分出精力克制那话语诱导。修罗道即是如此,任何修罗道法器,都有百战不败之能,只是运用时危机四伏,心魔丛生,瞬息不慎便被心魔所乘,沦为行尸走肉。

先发制人。

帝跋开始飞掠于建筑间,不顾肌肤在凸起的屋角与石块上划出道道开口。一名旅人刚刚踏出皓居大门,便被疾速奔走的帝跋撞了满怀,倒飞出去。帝跋未做停留,意识方位引导下,每一步都如虎豹般迅捷。直到他一掌得手,掌心穿透五名包围者之一的胸膛,掌风带得鲜血箭射而出,那人才意识到目标棘手,不可小觑。还未及仔细思量,便丧失生机,一命呜呼。

敌人身死,帝跋却忽觉不妥。一抹危机的预感浮上心头,仿佛黑云压城,顷刻之间即将狂风暴雨。六道修至深处,皆有知未来之能,修罗道擅战,故对斗战之事有通天灵感。

对手不止区区五人。

心有所感,如此景象现于帝跋面前:数十道隐晦而危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拢,法器的神通倾泻而下,他的双手被打断,双腿被碾碎,身体被钉在巨大的石柱;或是在奋力躲避袭击之中,偶然被一名敌人的狮吼功扰乱心神,其他敌人趁势而上,乱刀将自己分为碎块;又或是以一人之力与众人鏖战,渐渐体力不支,昏死过去;再或是格杀数名敌手,浓郁血气浸染,心魔如滴入茶盏的漆黑墨水般滋长,直到忘却其他一切,只知战斗与杀戮。从前到后总共呈现的一百零八种未来,种种皆死路,处处无生机。

一滴雨水由九天落下,滴在帝跋鼻尖。冰凉的水滴令他清醒几分。

为何要战?以孤身拼无数来袭之敌,不过匹夫之勇。

想及此窍,帝跋身形后掠。两把金光闪烁的大刀在面前挥过,他却未出手攻击那两位鲁莽有余却修为不足的持刀之人。此刻,他只想逃跑,逃开敌手的攻击,逃回那弥漫着浓烈气味但无比熟悉亲切的香海。逃跑,借助一切力量逃跑。帝跋业力借助修罗道向外延伸,几名有前世因缘的修罗道同道莫名开始嗔怒,挥舞拳脚走向道路中央,恰恰阻住几名敌手对他的追踪。几个刹那间,帝跋已有数十次感到那熊熊战意沿着业力不断流淌到心里。他从未如此渴望战斗,渴望见血、见骨、见死亡。但他很明白他不能。站到修罗道跟高,他终于洞察此门位列六道心法的奥妙,也前所未有地慎重起来。

一切修罗众,皆修一道。修至深处,意识不存,唯有众修罗群体战意长存。互为同伍,互为手足,互为兵器。直至大自在,世间修罗道皆为一体,破轮回而后立,超脱成佛。

六道皆有大自在之境,其形各异。其中修罗道此景,最为宏伟,真正得“大乘”之说神髓。

不知为何,帝跋并未全身心接受那大自在图景,故而保留一丝自我,只是借助其余阿修罗之力脱困,而非卷入乱战。实则帝跋在几年间从未全身心投入修罗道,预感若自己全盘接纳,则神魂过去某刻就早已不存于世了。不同于大神通预知未来,他的感觉总是与过去息息相关,就像是从混成一堆、被抛弃、被遗忘的杂物中,偶尔挑出一两件尚且完好的法器。与拾荒别无二致。

但又有谁的过去清晰可辨、毫无模糊?过去与未来,本为一体两面而已。

帝跋狼狈寻到飞升禅入口,返回地下香海。老妪闭眼休憩,对他去而复还置若罔闻。他顾不上返回一心礁,就地拾起尖锐石块,扎进手臂,用力划拉。皮开肉绽,露出森森白骨,令整条左臂都浸透鲜血。他又开始不管不顾地舔舐伤处,弄得满脸尽是血污。直到疼痛使他心境无法不平和,就连头颅也因失血而微微沉重,才停下动作。

剧痛令帝跋尽收戾气,与先前判若两人。孩童自母胎以来,入大千世界,觉醒眼耳鼻舌身意六识。帝跋觉得心中有些什么异于六识之物产生了。此乃初觉的第七识“末那”,为意识之根。修心经,理业报,都需末那时刻主宰思维,反观六识,从中求得智慧。然帝跋浸淫修罗道,遵从六识本能,险些错过求得第七识之机缘。此时堪堪觉醒,众多杂念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。

为何我会焦躁愤怒?为何我渴望战斗?乃因修罗道施加变化于我身。

为何我身能受修罗道变化?乃因我身有特质易为修罗道所用。

我身究竟有何特质?

修罗道修至极致,为何可成?

任何一问,都由“为何”而起。但其答案,又能引出三四个“为何”。不出轮回,不入虚空,末那识便是无法应对如此诘问。帝跋头颅像是要被劈开般疼痛欲绝。

与此同时,他的浑身伤口,有战斗留下的伤口,有石片划开的伤口,悉数崩裂。血流如注,痛彻骨髓。

坐于飞升禅旁的老妪,双眼睁开缝隙,看着帝跋泛舟离开。她的目光穿过无边香海,抵达一心礁。视野中的帝跋没有再鞭打自己,只是颓然站立,面色变化,似有不甘,有茫然,亦有所得。见他紧握双拳,指甲嵌入肌肤,鲜血染红半截手指,老妪便知此时帝跋之苦,不输鞭打苦刑。

她深深凝视名为“飞升禅”的莲花状法器,心有所感。她的皮肤不知不觉间变白,直到整个人都化为苍白雕像。微风吹拂下,雕像化为粉尘,随风而逝,正从飞升禅的莲花瓣间滑过;又悄然被吸入莲花中央,不见踪影。此名看守飞升禅数十年,深不可测的奇人,在短短三天之内便踪迹全无。然而没人注意到,莲花座位于泥土之下的部分,不知何时已生出根须,入地七丈有余。

无尽苦海中,帝跋终究还是走了过来。尽管此刻他的意识中一片空白。若是几天前,不论满足欲望,还是求自在境,至少是跟从众生步伐,都足以成他苦修心经、收集法器的动机。但忽然之间,一切动机都如梦消散,取而代之的反是自身如浮萍落叶,于风雨中飘摇的莫大恐怖。缘起缘灭,皆是暴风骤雨,要在此等危局中找到前进方向,何其难。

心灰意冷之中,帝跋取出那三面头颅法器。他的意识刚刚接触到法器刹那,如香海般磅礴浩瀚的业力便包围了他。这是他从未遇见的现象:就算铸者往法器中注入七八世恩怨,也不至于有如此浩大的业力流转。此刻他的意识已无力再向前迈出一步,只能任由法器自行运转。头颅漂浮在半空,如陀螺般旋转,三张面孔轮换闪过他的面前;哪怕他在修罗道心法已增长不少反应,那法器的旋转还是令他无法跟上,只能勉强认出三张面孔化为三道首尾衔接的虚影,久久不停。

正当帝跋眼花缭乱时,法器突兀地停止转动,却仍然悬浮半空,未有落地。弥勒相朝向他自己,菩萨向朝向飞升禅所在之处。而金刚相,则看向香海深处的黑暗,双眼光芒闪动,摄人心魄。

帝跋忽然想起流传于须弥界外围和地下香海的传闻:在香海顺着某个方向航行,能到达一片巨大的岛屿;登上岛屿后,便有一条洞窟后的狭窄走廊。关于此密径,有人说可达无量山顶,一步登天;也有说通往无尽深渊,永世不得超生。就帝跋所知,已有不下几十人前往,不论是陷于极乐世界流连忘返,或是沦为黑暗与恐怖的饲料,总之未有一人归来。

就算死路,亦是路吧。帝跋坐上木舟,继续漂泊于香海之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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