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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未珊瑚)华清引

(未珊瑚)华清引

在太虚海境的一个小茶馆里,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。唱歌的是一名鸡皮鹤发的老者,这一曲也已唱完了。

“‘老王爷’欸,您可真神了!每次唱完都恰好是戌时过半。”一名客人向那老者问道。

“戌正啦?该打道回府了。”老者提起自己桌上的茶壶,只倒了半杯茶壶便已空。他慢悠悠地把茶水饮尽,便要起身。店小二见状忙迎上去。老者摸出三文钱放在桌上,将其中一文推给店小二,一边起身一边说:“这一文是打赏。”店小二赔笑着欠了欠身:“谢‘老王爷’赏。”收了钱便都拿去给掌柜。

老者起身,又慢悠悠地提起身边的鸟笼子。那鸟笼子里赫然是一只大白鹅,倒是油光水滑、无比光鲜。白鹅叫了一声。老者拎起鸟笼子,冲白鹅道:“曲将军欸,咱们回家。”说着便施施然离开了茶馆。

老者离开后,店小二便与掌柜抱怨道:“掌柜的比‘老王爷’还抠,打赏的钱也不留给我。”掌柜回道:“鲲帝旧朝早灭亡百年了,还敢提‘打赏’!快去干活儿,再偷懒,扣你工钱。”店小二小声嘀咕着:“旧朝新朝关我什么事,又不涨工钱。”说着便去招呼其他客人。

“哈。”一名客人见状笑了一声。那客人并非鳞族,一看便是外界来的旅客。他一身书生装扮,将书箱置于身旁,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店里的一切。掌柜见是域外之人,便赔笑道:“客官见笑了。现在的年轻人啊,气性大。一个不顺心,马上撂挑子不干了。若搁在旧朝,他敢吗?”店小二招呼客人之后回到柜台前,又笑着回道:“掌柜的,鲲帝旧朝早灭亡百年了哟。”店里的另一名客人也起哄道:“是啊,可不兴‘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’。”应是相熟的客人,掌柜也不以为意,只瞪了店小二一眼。

那书生便向掌柜问道:“冒昧一问,适才离开的那位老者是何人呢?他适才所唱人界曲词倒是极好。”

掌柜回道:“‘老王爷’啊,他自称是前朝北冥王室的后裔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难怪众人称他‘老王爷’。”书生应了一句。

“嗨,他是不是真有前朝鲲帝血脉没人知道,不过,破落户倒是真的。”掌柜含笑说着,语气里却多有不屑,“每日带着他那只大白鹅来此,一泡一整天,却只点一壶最贱价的‘百里闻香’。两文钱的买卖,他还偏要给一文钱的打赏。不过,这一身陋习,倒像是前朝王室。”

“冒昧向掌柜打听一下,那位老人家府上何在?”书生又问。

掌柜问道:“客人打听这个做什么?”

书生拍了拍身旁的书箱,回道:“在下行走九界,便是为记录九界逸闻。先师在世之时,曾发愿行遍九界,却恰逢太虚海境为抗魔世而封锁国境,不得其门而入,临终之时仍难得解脱。近年来鳞族与外界恢复往来交通,在下才有幸替先师偿此夙愿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掌柜点点头,“客人若想知道前朝之事,问‘老王爷’可是找对人了。不过,他的家人对此颇为忌讳,近几年一直闭门谢客。客人不妨明日再来小店,‘老王爷’一定一早就来了。”

第一宴:百里闻香

次日早晨,卯时方至,老人来到茶馆,却见有人比自己来得还早,是一名书生。“少年人不爱惜光阴、发奋读书,缘何至此?”老人见书生与自己一般泡在茶馆里,倒是先训诫起来了。

“在下本是十方云游的说书人,为偿先师遗愿而至海境。昨日听‘老王爷’提起前朝旧事,意犹未尽,于是今日早早来此了。”书生恭恭敬敬地回道,便邀老人入座。

老人与书生坐了一桌,开口道:“既是如此,你请我喝茶,我给你讲古。”

书生问道:“‘老王爷’想喝什么茶?”

老人回道:“百里闻香。”

书生微感诧异,便问道:“‘老王爷’偏爱百里闻香,可有缘由?”

茶来了,店小二分别给两人倒上。老人喝一口茶,回道:“别看它最贱价,其实,前朝之时,它也曾是王侯贵胄盏中之物呢。”

书生诧异道:“竟是如此啊!有何特别之处呢?”说着也端起了茶杯,细细看着。茶很香,正合它的名字,但是看起来并不见如何特别。

老人又道:“当今之人以贵贱论茶,已入俗流。纵然不提前朝,世人恐怕早已忘了,在本朝开国的国宴之上,百里闻香也是唯一指定的饮品。”

书生饮一口茶,不由得皱了皱眉:“这茶……”

“苦吧?”老人笑了一声,“兴许这世上始终不变的就只有这苦味了。”

书生应道:“‘老王爷’之言寓意深远,非历尽沧桑不能体会。”

老人又笑了一声,随后道:“既然喝了百里闻香,便来说一说以百里闻香为唯一饮品的本朝开国之宴吧——”

“那一场开国之宴,如今看来,可谓寒酸至极;可至今怀想,却又无与伦比。它实在太过简朴了,与它的重要性相比起来。那一宴,就在前朝的紫金殿上举行。紫金殿在前朝是听政议事之所,从来就不是用来宴饮的地方。所以,在鳍鳞会拟定这个宴会之所后,便有不少业已归附的名士耆老站出来反对,称此举荒唐,有损国祚。更有甚者,一些心怀叵测之辈借机勾连前朝遗臣,意趁乱取利。此时,鳍鳞会中一名德高望重的前辈站了出来,以一人之力引经据典,历数前朝旧例,舌战群老,最终令反对者无言以对。同时,鳍鳞会也借由这件事引出了不少居心不良的投机者,肃清了暗藏其中的阴谋者。”

“如此引蛇出洞,一箭数雕,定计者可称深谋远虑。”书生应道,“那舌战群儒者也殊为难得,能折服一众名士耆老,学识应十分渊博,且熟知礼法典章。听闻鳍鳞会起于波臣之中,反对旧制,不意竟也熟知旧朝典章。可谓是‘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’了。”

“你说错了一点——”老人纠正道,“前朝末年推崇墨学,那些耆老也多信奉墨学,非是‘群儒’。不过,那些人墨守成规,与人世腐儒并无二致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书生点点头,又道,“据闻鳍鳞会领袖为‘宗酋’,而本朝开国之宗酋人称‘龙子’。想来定计之人或舌战群‘墨’之人当是这位宗酋了。不对、不对,一会之首又岂会做这等冲锋陷阵之事?无论如何,麾下有此等人才,亦属难得。”

“你只说对了一半。”老人又道,“鳍鳞会历代宗酋皆可为理想而献身,至龙子之时,更因其颇具任侠之气,行军作战,多冲锋在前,护卫会众。不过,定计者与舌战者是同一人,却不是他,而是一名妇人。”

“妇人?”书生道,“听闻海境亦有男女歧见,至今犹存,更何况是在百余年前。‘老王爷’,您的故事虽然吸引人,却让难让人信服呢。”

老人失笑,引得身旁鸟笼中的鹅叫了几声。老人自觉失态,安抚了笼中的白鹅,又对书生说:“这你就有所不知了。旧时宝躯未姓的女子陪王伴驾,同时参与朝政,已有数百上千年历史了。”

“是小生少见多怪了。”书生应道,“请您继续说。”说话间便给老人续了一杯茶。

老人喝了一口茶,才又缓缓道来:“那名妇人正是出身宝躯未姓,其名无人知,鳍鳞会中人称其为‘剑佐’。她是龙子的谋士。那一年,她已年逾七旬,虽青丝覆雪,却精神矍铄。

“那一场开国宴上,自也少不了她的身影。那一宴,一为抵抗魔世入侵取得胜利,一为鳍鳞会开创新时局。与会者不过百余人,却包括海境的各方势力。国难当头,在鳍鳞会的运筹之下,各方势力暂弃前嫌共抗强敌;战后面对满目疮痍的故土山河,虽然彼此矛盾逐渐突显,却也无意再起硝烟。鳍鳞会能够在龙子的统领之下再度发展壮大,并建立属于波臣的新政权,剑佐功不可没。但是,她没有留到最后。那一宴未完,她便离席了。

“有人说依稀在那座荒废多年的冷宫‘清卯宫’之中看到了她,但又有人说出现在那里的是尚未离宫的白头宫女,甚至有人说是昔日居住在这冷宫之中的妃嫔的怨魂。

“也有人说似乎见有人影出现在宫里的千年寒冰潭——那里是宫中的禁地,已封闭多年,那里躺着一个人,或者该说放置着一具遗体。对了,那个人,你或许听过,甚至见到过。”

书生应道:“莫非是浪辰台的那位?”

老人点点头:“不错,正是前朝末世之时赫赫有名的权相——欲星移。他的遗体至今还封存在浪辰台珍珑馆的水晶棺中,供世人瞻仰。‘开国十大功臣’之中,只有他不是以遗像而是以真正的遗体供奉于珍珑馆中。不过,此一说法许是附会。之所以有此说法,是因为剑佐悄然离开之后,曾让随侍在侧的一双金童玉女之中的少年将镔铁四器之一的‘沌王斩’送回了鳍鳞会。沌王斩原是存放在那位权相遗体封存之所的。”

“镔铁四器!”书生不禁惊呼一声,激动地问道,“就是如今存放于浪辰台珍珑馆之中的‘开国十大名器’中最重要的那四件吗?”

“正是。少年人,你对‘开国十大名器’很有兴趣?”老人见书生激动,便问道。

“是啊!小生师门之中有关于‘洞庭韬光’和‘混天拐’的记录,因其中提到这两件兵器是出自同一人的构想、以镔铁打造的四件兵器之二,所以先师一直想拜访海境,欲补全‘镔铁四器’。”书生激动不已,又问道,“‘老王爷’可知这四件武器的传说?”

“在海境,镔铁是寻常铸师不屑于使用的低贱铸材。镔铁四器之中的‘洞庭韬光’是龙子的武器,另一件‘杀生剑 求死刀’亦为鳍鳞会的一位领袖所有。将它们列入‘十大名器’顺理成章,而另外两件能够名列其中,据说是因为它们都出自鳍鳞会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宗酋——八纮稣浥。但是,也有人说它们能可名列‘十大名器’,便与百里闻香能够成为国宴饮品的原因一样——它们是属于波臣的最低贱、最寻常之物,也永远代表波臣的利益。这是鳍鳞会的根本所在。不忘本,它才能一直发展壮大下去。”老人回道。

“这些在珍珑馆的相关介绍中已有说明。”书生似有些焦急,又追问道,“‘老王爷’可知另外两件武器的相关战绩?”

老人回道:“这我却不知了。”随后又道:“看起来,你想记录的并不是前朝掌故,而是神兵利器。”

书生赧然:“见笑了。我想记录的是‘活’的神兵利器。通过它们,想见它们所在的时代,它们的持有者,它们参与的战斗,它们留下的一切痕迹。”

老人笑道:“既然如此,可有兴趣听一听一把剑的故事?”

书生顿时两眼放光:“请‘老王爷’说一说,是一把什么样的剑。”

第一剑:狂风吹古月,窃弄章华台

“那一年魔世入侵,天子守国门而战死,海境顿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。鳍鳞会在隐匿数十年后再度浮出水面,出现在对抗魔世的第一战场之中。那一场抗战旷日持久,人们看不到取胜的希望,一时之间,主张投降者占了上风,主张停战谈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。直到发生了一件事——‘诗仙剑序’再现尘寰。

“没有人知道,世上最锋锐的剑会是怎样。也没有人知道,世上最完美的剑法会是怎样。但那一刻,世人觉得‘潮汐瑰瑕’是世上最锋锐的剑,而‘诗仙剑序’是世上最完美的剑法。

“剑是凶器,因血而锋锐,因情而钝滞,却也因血而迷惘困顿,因情而一往无前。或为杀,或为护,都不过是人之抉择,在不同的情形之下,有不同的抉择。在沧海横流之际,‘潮汐瑰瑕’选择为‘护’。

“‘潮汐瑰瑕’的原主人上了年纪,早已无法挥动那把剑。生老病死,任何生灵都无法避免。那把剑,在她的传人手中尽显光华,虽然带着涉世不深的青涩,却也有初出茅庐的无畏。

“那一剑,使得天摇地动,无根水震荡。它并非直指敌军,而是意在敌军周遭的无根水。无根水的环境,本就于敌军不利,但因对方是魔族,能更快更好地适应无根水的环境,是以在战争中并没有使我们占尽地利。但配合‘诗仙剑序’的‘潮汐瑰瑕’将这一优势突显。

“‘诗仙剑序’本就是很久以前的海境王者所创,一招一式与皆与无根水的环境相契合,也最能破坏无根水的环境。于是,在无根水震荡所造成的虚空之中,瑰奇的剑招挟周遭海水落下,似九天银河泻地。那是太虚海境第二次落‘雨’——一场解民倒悬的及时雨。

“那一剑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成功扰乱敌军。大量敌军因无根水震荡窒息而亡,亦有不少亡于随之而至的暴‘雨’。虽然对于敌军整体而言,这等损失如同九牛一毛,然而,它所造成的恐慌无法消除,大大削减了敌军士气。背井离乡,远征外域,陌生的环境,未知的结局。那一剑所造成的直接伤害着实有限,然而,却带给敌人全军覆没的威胁——鳞族有着玉石俱焚的决心,这场战争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同归于尽。更重要的是,它让陷入绝境的人们看到了真实的敌我双方——原来敌人与我们一样,都快撑不住了,但海境是我们的故乡,我们又怎能比敌人先倒下?

“那是真正的‘沧海横流’,在强大的自然之力面前,鳞族也好,魔族也好,俱如微尘。据闻前一次魔世入侵,就曾因一处地脉被人为引爆而死伤惨重,最终止步于太虚海境之外。死亡与战败的阴影曾根植于魔世之人心中,遇到恰当的时机便会疯长,再也无法停止。

“那一剑之后,魔世不得不提前决战,在未能准备完善的情况之下。纵然如此,我们仍然付出了极大的牺牲,才换来了最终的胜利。只为此,‘潮汐瑰瑕’就比珍珑馆中的任何一把武器更有资格列入‘十大名器’。”

书生听完老人的讲述,便问道:“原来‘老王爷’要说的竟是‘潮汐瑰瑕’。小生也一直觉得奇怪,‘十大名器’之中,有三样并没有收藏在珍珑馆,但在介绍说明中,只提到本为鲲帝王权象征‘镇海四权’入葬末帝王陵了,却没说‘沧海珍珑’与‘潮汐瑰瑕’为何都不在珍珑馆。”

老人闻言一笑,只道:“‘沧海珍珑’的主人都在珍珑馆中,何须剑?”

“欸,‘沧海珍珑’是躺在水晶棺中的那位权相的佩剑?”书生诧异道。

“正是。”老人回道,“但很长一段时间里,它又是相权的象征,辗转于多人之手。它本不属鳍鳞会所有,后来因故到了鳍鳞会,传于剑佐身边随侍之少年,便随剑佐的离开而失踪了。”

“竟是如此。‘沧海珍珑’与‘潮汐瑰瑕’同时失踪……莫非那把‘潮汐瑰瑕’正是剑佐之物?”书生问道。

“是啊。”老人笑道,“看你年纪轻轻,怎得记性却差。我一开始不就说了,‘潮汐瑰瑕’是剑佐之佩剑。”

“许是小生听差了。”书生应了一句,心下暗道:说了吗?确实没说过啊。应是老人家上了年纪,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。

老人笑道:“出鞘则天下乱,风云辟易;还鞘则寰宇定,海晏河清。显隐之间,进退自如,‘潮汐瑰瑕’是士之剑。”

书生应道:“若‘老王爷’不提,我定然想不到这样一把剑的主人是一名女子。应知世上巾帼不让须眉者不在少数。”

“咦?我几时说过是女子?”老人奇道,随后摇摇头,“少年人年纪不大,记性却差。”

书生也不争辩,只顺着老人的话应了,心下暗道:老人家记性如此之差,也不知他所说的故事有多少颠倒错乱之处。须得寻访不同的人,多方印证了。

老人又道:“不过,你倒是猜对了。‘潮汐瑰瑕’的主人是一名女子,双十年华,风姿卓绝。她虽是在帝王身侧,深宫之中,锋芒尽敛,却仍能一言以兴天下,一言以安天下。”

书生问道:“‘老王爷’不是说是一位七旬老妇吗?”

“糊涂!真糊涂!”老人笑道,“谁人生来就是华发龙钟?老妇人也都曾是娉婷少女啊。就拿我自己来说,别看我现在这般模样,年轻的时候可比你还要俊美呢。”

书生暗想:听起来是老人家记差了。嘴上只应道:“‘老王爷’赞谬了。容貌美丑,皆是皮下白骨。绝世容颜,总能为精彩的故事增色;然而再美的容颜,不知他生从何来,经历了什么,也不过如画中人,只可观赏,无法相交。比起外表,我更希望自己能像‘老王爷’您一样,有满腹说也说不完的故事。”

“那你明日再请我喝茶,我就再讲一个故事你听。”老人应道。

“一言为定。”

第二宴:香风玉露

又一日,老人带着他的大白鹅到了茶馆,径自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。此时书生已在茶馆之中,见状便走到老人那一桌坐下。老人问道:“这么多空桌你不坐,来找小老儿,可是要听古?”

书生一听,心知老人只怕已经不记得自己了,便顺着话头应道:“在下本是十方云游的说书人,为偿先师遗愿而至海境。昨日偶听‘老王爷’提起开国之宴上的‘百里闻香’和‘诗仙剑序’扰乱无根水以退魔兵,意犹未尽,今日便再来了。”

“少年人记性怎得比小老儿还差!”老人只道,“我昨日所说,分明是清卯宫夜宴议储。”随后又道:“那一宴,引发了三王夺嫡,是一百多年前海境动乱的开端。其实在那之前几十年,便已有一次‘三王之乱’。”

书生知晓老人记性不好,于是不与分辩,只应道:“那我请‘老王爷’喝百里闻香。”

老人却道:“少年人,要听故事,当然得请我喝我最爱的香风玉露呀!”

书生诧异了一下,只当老人记性差,连自己爱喝什么饮品也忘了,便从善如流,点了香风玉露。香风玉露一到,老人便先品咂起来。书生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,却被呛出声,于是对老人说:“‘老王爷’,香风玉露过于甜腻,又提神醒脑,似有兴奋功能,您还是少喝一点吧。”

老人却不理会,喝完整整一杯,才慢慢地转着杯子,开口讲道:“香风玉露曾是深受后宫妃嫔喜爱的饮品,后来也就慢慢流传到了民间。很久很久以前,某位先王驾崩之后,皇太子登基不久,三位藩王觊觎王位,先后起兵造反,史称‘三王之乱’。香风玉露就曾出现在平定那场叛乱之后册封群臣与后宫的国宴之上。

“那一宴是庆功宴,却并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,因为在刚刚结束的兄弟阋墙的动乱之中,新登基不久的王失去了三名手足,只有一名未参与动乱的幼弟幸存。那一位之所以幸存,或许并不是因为未参与动乱,而是因为身体残缺,永无为王之可能。对新王来说,海皇椅上沾染了第一抹血迹,亲兄弟之血,至此,他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。那并不是什么值得欢喜之事,但论功行赏必不可少。

“在那场动乱之中,有一文一武两名最重要的功臣。武者是当时皇子们的武师,也是鳞王年少时的陪读;文者是宝躯未姓之妃,也是鳞王的枕边人。不过,那次论功行赏,最大的赢家是师相欲星移。

“师相年纪虽轻,却历两朝,本已位高权重,此番更是烈火烹油,炙手可热。然而,那次封赏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,因为战乱之初,师相人不在海境。在时局最为艰难的战乱之初,在王的身边出谋划策与出生入死者是未妃与武师。后鳍鳞会压境,又是前雨相之子卧寅亲赴边关,以三寸之舌,退百万之师。师相回归之时,战争已近尾声,三王之二已亡,只余一名年纪最轻、实力最弱者负隅顽抗。师相回到海境,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平定了叛乱。因此,师相几乎独占了全部的功劳。

“对此,后世有阴谋论者认为最终的受益者便是阴谋的发动者,是师相有意挑起了这场叛乱。师相在王继位之初朝局未稳之时便离开海境,正是要为这场动乱创造时机,一手兴乱,一手平乱,从中取利。在当时,虽然并无此种论调,不满者却大有人在,包括师相的生死之交、相约共同辅佐王成就伟业,彼此竞争却也彼此信赖的武师。

“海境朝堂之上,历来是丞相与统帅分别为文武表率。先王在位之时,师相已居相位。先王更是恢复古制,尊其为师相,亦师亦相,地位超然。而统帅之位,自昔年‘螭龙案’兵进紫金殿之事后,先王心有余悸,于是逐渐拔除异姓武将之职,分封亲子戍藩,拱卫京师——”

听到这里,书生感叹道:“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啊!人世前朝‘靖难’一役亦同。”说完又对老人作揖道:“抱歉,小生亦是有感而发。‘老王爷’请继续说。”

老人点点头,又讲道:“先王在位之时,统帅之位便已空悬多年。不过,师相与武师都是王年少时的伴读,师相已居相位,武师也一直对统帅之位志在必得。此番平乱之功,武师自认足以匹配统帅之位,然而,事与愿违。在那场庆功宴上,王决意进一步恢复古制,为师相建浪辰台,赐予其开府之权,使其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真正位极人臣,大权在握。于师相之下,再设左将军、右文丞以为辅佐。左将军的人选,便是武师。武师大失所望,只声称自己无甚功绩,坚辞左将军之职,却已对师相心生怨妒。

“对于在平乱之中居功甚伟的未妃,王感念其功,册封贵妃,赐居清卯宫。然而,如同恢复师相古制一样,后宫之中,也恢复一后三妃之古制,取消了数百年前才有的未姓之妃可为王佐参预朝政的不成文的规制,严令后宫不得干政。未贵妃并未像武师那样坚辞,只是满饮御赐之‘香风玉露’,拜谢王恩,自此深居清卯宫,不问朝政。”

“可惜,可惜。”书生听到这里,再度感叹道,“这位先王如此偏听偏信,赏罚不明,实非明主。纵然对人臣来说,此种知遇之恩是一世所求,君臣佳话足以流传千古,然而,于王权和国家来说,却是极度危险的。”又道:“如此看来,‘老王爷’的故事里提到后世阴谋论,也是空穴来风,未必无因。”

老人应道:“少年人,你这话呀,在很多年之后,未贵妃也这样对王说过。而那一场兄弟阋墙的动乱,背后确有人谋划煽动,正是深宫之中的未妃——三寸之功,更胜百万之师,纵横捭阖,于各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,翻掌起乱世兵燹,覆手开万世太平。”

第二剑:郢路方丘墟,章华亦倾倒

老人续了一杯香风玉露,喝了一点,便咳嗽了几声,又讲道:“那一年,先王恢复古制而立师相,不久便开始为皇太子选未姓之妃。未妃以才名而随侍东宫,却知进退,并不显露锋芒,虽时有建言,却并不居功。皇太子时与太子妃感情深笃,对未妃却是另眼相看,后来继位为王,虽然终此一生仅有一后,然而在后位虚悬的许多年里,未妃虽无鳞后之名,却掌六宫之权。内享齐人之福,妻妾和睦;外有两名生死之交文韬武略可堪倚重,储位已安。皇太子本应高枕无忧,却有一点烦恼——师相与未妃本该是左辅右弼,却似名士相轻,面和心不和。然而,这不和并非只为同类相轻。

“师相投身墨门,虽然千载之下,墨学在海境已式微,但历来也被奉为正溯。宝躯未姓却传自数百年前的一位先王。那位先王在人世虽有‘诗仙’盛名,在海境却被视为叛逆,直到本朝,王侯将相皆成云烟,才有人为其正名,再论功过是非。

“人世始朝末年,有鳞族血脉的始帝驾崩之后,公子苏和蒙姓大将扶灵回海境,同时将昔年随公主赵姬入世的鳞族一并带回海境。自此,海境渐成三脉格局。有着始帝、公子苏血脉的鲛人一脉因具人族血统而无为王之可能,只能身居高位,世代为相。而宝躯一脉世代领武职。此外,亦有波臣从事百工贱业。三姓贵族与百姓波臣各司其职,阶级森严,不可逾越,彼此之间也互不通婚,百世不易。虽然历朝历代都有波臣因功或因王之赏识而获贵族出身,远至宝躯未姓,近至‘螭龙案’中的那名将领,但那毕竟是只是少数。他们就如同水滴汇入河流一般融入新的阶级,并未掀起一丝波澜,更遑论令河流改道。宝躯未姓便是那少数之中的佼佼者,涓涓细流演变至滔天巨浪,颠覆了整个海境。

“宝躯未姓是被那位在人世被誉为‘诗仙’的先王赐‘未’姓和宝躯出身而跻身海境贵族之列的。那位先王拜师鬼谷并掌此派,意图以君王极权光大师门,同时也凭借师门理念实现鲲帝集权。在海境,三脉互相制约,鲛人一脉地位虽不及王脉,但世代为相,势力盘根错节,足以与鲲帝一脉分庭抗礼;而宝躯一脉世代领武职,掌握军权,以足以威胁王权;鲲帝一脉地位虽尊,却也处处受制于人。没有哪一个胸怀大志的君王安于这样的现状。于是有了宝躯未姓。

“‘未’者,‘羊’也,音同‘杨’。诗仙游历人世,于乱世之中将那位‘名花倾国’的人皇之妃带回海境,更废黜元配,赐杨氏宝躯出身,改‘杨’为‘未’,将其立为鳞后。其亲族,包括追随入海境的大量鬼谷门人则形成宝躯未姓。至此,这位君王终于有了抗衡另外两脉制约的力量。

“改弦更张何其难也。此举动摇海境根本,更侵犯了鲛人、宝躯两脉的既得利益。最终,那位先王以失败告终,更以叛逆之名盖棺定论。而宝躯未姓为传承其意念而归顺于新的掌权者,却也成为此后鲲帝君王于朝堂之上抗衡鲛人一脉的利器。可是,诗仙之志未曾断绝,便隐藏在那‘诗仙剑序’之中。

“‘三王之乱’爆发的那一年,师相不在海境之时,未妃开始行动了。她去见了前雨相。雨相已致仕多年,早已不问朝堂之事,只专心作育英才,然而其势力犹在,也仍能通过门生左右朝局。未妃是去向他借剑的,借的不仅是利刃‘潮汐瑰瑕’,亦有‘诗仙剑序’。

“‘潮汐瑰瑕’是雨相已逝夫人之佩剑,却已于匣中蒙尘多年。未妃以才名而随侍帝王,却于深宫之中韬光养晦多年。剑如人,人如剑。‘潮汐瑰瑕’缺一只执剑之手,而未妃缺一样翻覆风云的利器。雨相有隐藏之势,只需要一个可以将其转化为权的乱世;未妃拥有开启乱世的契机,却尚无足够的力量。于是,当剑与人合而为一,智者之间心照不宣,便是风云辟易之时。

“在数百年的流变之中,‘诗仙剑序’在宝躯未姓之中亦已散佚,然而,一个身具诗仙血统却非鲲帝王脉之人补全了缺失的一块。其人正是‘螭龙案’中的那尾螭龙,却已化龙为虎,顶替雨相之子卧寅的身份生活,等待翻案的时机。潜龙在渊,只待风云变幻之时;而龙遇水则兴,一朝翔于九天,又吞吐风云。于是,‘潮汐瑰瑕’与‘诗仙剑序’,总是伴随着龙之影,兴起风云,又隐于风云。

“那是‘潮汐瑰瑕’出鞘的第一役,虽然未见剑之锋芒,言语的力量,犹胜剑锋。三王本就有取代之心,也深知王终会有削藩之意。纵是骨肉至亲,也只有你死我活。王权阴影之下,何曾有骨肉之情?未妃稍作挑拨,三王便兴兵作乱。

“那一役,‘潮汐瑰瑕’成功了,也失败了。未妃本已大获全胜,却由于师相最后的介入而失去了本该获得的利益。一盏香风玉露,一个贵妃头衔,一座宫殿,从来不是她想要的,然而,一剑未中,也只能还剑入鞘,再隐锋芒,静待时机。然而,于颓势之中,她仍然临机应变,为未来新的一役埋下了伏笔。”老人说到这里,便不再说下去了。

书生被勾起了好奇心,一时之间也忘了老人说故事颠三倒四,未必能尽信,于是问道:“‘老王爷’,那新的一役又是如何?”

老人却道:“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”

书生笑了笑,点头道:“那小生明日再请‘老王爷’喝茶,听您讲新故事。”

老人应道:“明天我想喝‘晶珠凉’。”

书生点点头:“自是无妨。”心中却暗想:只怕到了明日,您老人家又忘记自己最爱饮什么了。不过,今日的故事听起来似乎并无多少错乱之处,老人家是真的记性不好吗?

第三宴:晶珠凉

再一日,书生在茶馆里等待许久,却也没见老人到来,掌柜和店里的其他熟客也颇为诧异。

不知不觉,从早上等到了正午,都没有见到人。书生心中担忧,于是向掌柜打听老人的住所,打算亲自拜访。掌柜便说:“‘老王爷’的家呀,你从铁帽二街或者定洋营十条过去都可以。他家占地挺大,五间的大门,确是王府规制呢。不过,门口看起来很朴素,不甚显眼,也没有匾额,只有一个像戟一样徽记,和他平日里提着的鹅笼上的徽记一样。”

正要离开茶馆,只听一名刚进店的客人说:“听说了吗,‘老王爷’殁了,听说是昨天夜里的事……”

书生心中大惊,半是难以置信,半是隐隐悲伤。虽然只相识短短两日,可是,前一日才约好再会,第二日便见不到了,这种感受着实令人难过,就像做了一个梦。这一刻,倒宁可是梦了。

书生折返,点了一杯晶珠凉带走,脚步有些踟蹰,心中也是彷徨。

来到老人的家,敲门说明来意,书生受邀入内见老人最后一面。老人面容安详,仿佛只是睡着了,可是,那未完的故事,却再也无法听他讲完了。书生将晶珠凉放在老人灵前,面色哀凄。老人之孙见状诧异道:“这‘晶珠凉’……”书生说明原委,老人之孙不由得落泪:“祖父幼时在王府之中也算有过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。年轻时,祖父最爱饮香风玉露。喜爱百里闻香,是近十年来的事了。”书生问道:“那么,晶珠凉又是何故?”老人之孙便道:“那是祖上传下的诫条。其实也算诫条吧,听祖父说,是因为烈祖从来不饮晶珠凉,所以,尽管晶珠凉曾是宫中宴饮常备之物,王府里却从来不备晶珠凉。”

老人之孙顿了顿,又道:“祖父少时在王府之外饮过晶珠凉,并不觉得滋味有多好,于是对禁忌之物也没什么执念了。直到数年间家父和叔父、姑母相继先于祖父而去,祖父才又想起了晶珠凉,说晶珠凉是团圆滋味。这一年,祖父的记性越来越差了,有时候会以为自己还是少年,嚷着要饮香风玉露。但他年事已高,大夫说不宜让他饮甜腻之物。所以家中不许他饮,祖父偶尔便会在外面偷饮。”

书生闻言大惊,想起前一日便是如此,于是怆然道:“是在下不察,昨日老先生要饮香风玉露,在下便自作主张,未加制止。”

老人之孙回道:“先生切莫自责,反倒是我要感激先生这两日的陪伴。说来惭愧,祖父年事一高,经常翻来覆去讲从前之事,家中之人都听腻了,是以便不阻止祖父去茶馆和别人讲故事。因怕祖父忘记回家的路,我们便在他的鹅笼之上刻下了家里的地址,如此一来,纵然迷路,若遇上好心人,也能将他送回家。这几日,祖父却是时而清醒,时而糊涂,想来应是给先生添麻烦了,抱歉。”

书生忙道:“没有没有。在下与老先生相见恨晚,听他说了不少前朝掌故。昨日老先生还说今日要饮晶珠凉,只叹世事无常,竟已无法饮到了。”

老人之孙一时泣下,将那晶珠凉在灵前祭洒,随后道:“祖父长寿,父亲这一辈的叔伯都先于他而去了。祖父忽然要饮晶珠凉,许是冥冥之中已有所感。这团圆滋味,终是尝到了。”

书生又道:“请恕在下冒昧,如今市面上的晶珠凉,似乎并未承载团圆之意,为何……”

老人之孙道:“我曾听祖父说起过,那是百多年前的事了,不过年代久远,祖父讲故事又一向夸张,事情如何,我也不知。

“那一年,人世元邪皇之乱甫定。那一役,海境折损了师相、就是如今珍珑馆里的那位,还有当时的皇太子,王也身受重伤而陷入昏迷。师相与储君俱失,王亦无法理政,虽有皇贵妃代政,龙子代理师相之职,然而鲛人一脉为相位蠢蠢欲动,诸王也为储位而明争暗斗,海境难安。于是,那一场夜宴,揭开了动乱的序幕。

“那一场夜宴是为自人世而来的墨家钜子接风,也是为议储。三王之中,一人是嫡出正溯,又最年长,更得高人辅佐,在储位之争中占据主动;一人有鲛人血统,又手握兵权;另一人是纯正的鲲帝血统,多有贤名。储君人选一时难定,然而仍是立嫡立长最为稳妥。”

书生不由得开口道:“鳞王尚在,纵然立储以安定朝局,然而并非出自上意,待鳞王醒来,自然另有计较。除非……莫非——”

老人之孙接着说道:“正是如此。只是每个人都身处局中,也另有盘算,才会一叶障目,或者身不由己。

“然而,那一场夜宴却生了变故,有权立储之人、宴会的主人、皇贵妃中毒倒下了。手握兵权之王以缉凶为名控制了王宫,后因此不当之举而受申斥,进而演变为兵进紫金殿,随后行兵变之事的定洋军尽数被处死。那位鲲帝纯血的贤王,也因下毒之凶手被查出出自其母宫殿,以及在此过程中的诸多不当之举而备受质疑。于是,储位已定。”

书生便道:“以阴谋论之,从受益者来看,那位嫡长之王颇有嫌疑,只是,矛盾之处正在于他的嫡长身份。有此身份已几无阻碍,却冒险行事,不合常理。那么,尚有一种可能……”

老人之孙又道:“你猜得没错,正是如此,夜宴之上中毒倒下,是皇贵妃自导自演之局。自饮一杯毒酒,便再度挑起三王之乱。一场夜宴,而大敌皆除,此后只要顺利立储,再杀王而嫁祸,便可掌控傀儡新王,自己于幕后掌握大权。”

书生疑惑道:“再度……莫非这位皇贵妃……”

老人之孙回道:“不错,这位皇贵妃,十几年前便策划了三王之乱,十几年后,不过旧事重演。”

书生又问:“这又与晶珠凉有何关联?难道说,夜宴上的毒酒——不对,晶珠凉并非酒……”

老人之孙应道:“昔日先皇太子在世之时,为调和父子关系,曾假兄弟之名,以晶珠凉向王尽孝。那时候,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,和乐融融。然而,一朝生变,兄弟阋墙。是鲲帝血脉的原罪,还是那王座之上天然就是血痕斑斑?那一役,烈祖永远失去了兄弟,是以终此一生不再饮晶珠凉。”

第三剑:浮云本无意,吹落章华台

书生犹豫半晌,欲言又止。老人之孙便问道:“先生可还有疑惑?祖父既已应承先生,又得饮先生所赠晶珠凉,我定当替祖父兑现承诺。”

书生便道:“请恕在下冒昧。府上既是昔日动乱受害者,为何老先生言谈之中对那位未姓之妃并无怨怼,反而隐有推崇?”

老人之孙应道:“恩怨纠缠,早已无法分明。更何况,那实在是太过久远的往事了。

“那一役,终是失控了,由三王夺嫡,最终演变为动摇整个海境的战争。在战争后期,十几年前三王之乱后仅存的一位亲王也兴兵造反了,鳍鳞会也趁势而起,更有前雨相阴谋作乱。

“当时王亲赴前线与鳍鳞会作战,为了对抗雨相,安定后方,烈祖求助于当时因事败而被囚冷宫的未妃,纵然知是与虎谋皮,仍然不得不为。烈祖兄弟落入雨相圈套,兄救弟而亡,烈祖方才醒悟,落地为兄弟,何必骨肉亲。选择身边的亲人,还是选择从未谋面的生身之父,那个答案,其实早已存在了。”

书生诧异道:“生身之父?”

老人之孙回道:“烈祖并非王之亲子,而是昔年三王之乱叛逆之后,亦是王之亲侄,而王也是其杀父仇人。大逆之罪,按律当株连其子,然而,王并未处死烈祖,而是将其收养宫中,如同亲子般教养。而那一切,正是出自未妃之建议。

“未妃固然并非出于善念,而是在十几年前,便已开始为日后之事布局。可是,没有她的建言,烈祖早已不存于世。固然三王之乱亦有未妃手笔,然而,那个目的不纯的建言,客观上确为再生之恩。

“在烈祖幡然悔悟的当下,敌人的利刃已加身,却是未妃之剑杀死敌人,救下了烈祖,并称‘不相欠了’。那一剑如神兵天降。那是怎样一把剑?杀人于无形,又救人于水火;可以深藏匣中,出鞘却难撄其锋;一边兴风作浪,一边又消弥纷争。那是一把他深恶痛绝之剑,却仍有仰赖其锋之时。

“数十年之后再见同样的剑法,也是相似的情形,与虎谋皮,却不得不为。那时魔世入侵,三脉折损,王与皇太子均殉国,年幼的皇孙继位,朝堂之上,是战是降争执不休。烈祖临危受命,持定海四权亲赴战场,然而终也难敌。危机之刻,却见‘诗仙剑序’再现。

“烈祖向鳍鳞会寻求合作,然而昔日未妃如同昔日一般,提出了条件,并称‘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,一条绝路,一条比绝路更艰难之路’。烈祖选择了那条更为艰辛之路,于乱世之中大权独揽,力排众议选择与魔世死战,后逼迫幼帝退位,自此,海境进入‘鳍鳞治海’的时代。

“危楼煌煌,终致倾覆。王侯将相,皆成黄土。千秋功过,后人评说。”

书生听完故事,一时无话,却感慨良多。老人之孙取来一本书册,交到书生手中,又道:“这是我幼时记下的祖父所讲的故事,先生如不嫌弃,就请收下吧。”书生推辞道:“无功不受禄,更何况这书册又是如此珍贵。”老人之孙只道:“也是我一片私心,希望能让祖父的故事如此传唱下去。”书生接下书册,郑重道:“不负所托。”

后来,九界之内有《清卯旧事》一书传世。在书的最后,著者写道:

夜明无意锁深宫,借鉴锋芒藏古风。应晓谪仙鸿鹄志,湛然秋水换兵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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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钦定词谱》载:“华清引,词赋华清旧事,因以名调。”“华清引”词牌由苏轼创调。全词为:

平时十月幸兰汤。玉甃琼梁。五家车马如水,珠玑满路旁。

翠华一去掩方床。独留烟树苍苍。至今清夜月,依旧过缭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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